最後一個生產隊(2 / 3)

“你懂得還怪多哩,你多大?”

“快十七了!”

“十七就懂這麼多呀?俺十九了,還什麼都不懂,潮一樣!”

“關鍵是要有文化,啊!”

李玉芹家的布織完了,還沒有來放電影的,越盼越不來。後來他聽說離釣魚台八裏地的大泉莊放,他就約她去了。不想那個楊稅務也在那裏,放電影之前他就拿著話筒在那裏囉囉殺山羊的問題,引得大夥兒一陣陣笑。劉來順說:“這個人我認識,特別能囉囉囉兒!”

李玉芹說:“這個人我也認識,講話挺有意思!”

“你怎麼認識的?”

“他到俺莊搞過民兵訓練呢,打出來的信號彈都好幾種顏色,特別好看!”

劉來順的心裏竟然還有點小不悅。

電影放的是《龍江頌》。正放著下起雨來了。劉來順將上衣脫下來兩人一起頂著繼續看,三頂兩頂兩人就偎成堆兒了。劉來順就聞到了一種很溫暖的甜兮兮的氣息。雨水漏下來,流到他倆的臉上,就將兩張臉給粘住了。稍微動一下就“哧”的一聲,揭膏藥似的,很舒服。過一會兒就再粘再揭。李玉芹說了一句形容這種情況的歇後語,劉來順沒聽清,問她怎麼個事兒,她臉紅紅地說:“沒聽清算了,好話不重兩遍!”劉來順的另一隻手攬著她的腰,攬著攬著就企圖往某個地方努力,她擰他一下,說:“以為我不知道!”他就說:“長得跟江水英樣的哩!”她則說:“年輕輕的,不學個好。”

電影放完了,雨也就不下了,好像老天故意給他個親近她的機會似的。回來的路上,李玉芹說:“還江水英樣的呢,人家江水英是幹部家屬呢!”

“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見她家門口掛著軍屬牌子嗎?”

“看得還怪仔細哩!”

她就說她們莊上有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姑娘,到縣城當了幹部家屬,“可脹飽了,還讓我到她家看孩子呢!每次回來還坐在自行車前邊的大梁上讓她男的帶著呢!”

“是怪脹飽不假!”

李玉芹氣哼哼地說:“什麼時候咱也弄個幹部家屬當當,把那個小×妮子給比下去!”

劉來順就再也沒吭聲。

他兩個先前就這麼點事兒。

不想沒過兩年李玉芹竟然嫁給了楊稅務,而且還來釣魚台安了家。幹部家屬就這麼當上了,她肯定也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讓楊稅務帶過了。劉來順後來就想:女同誌要實現個理想到底是容易一些。李玉芹見著他當然也不自然了一會兒,可很快就客氣起來,讓他以後多關照,“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不是?”瞧,還唯物主義辯證法呢!學得還怪快哩!這個女人原來也如此而已呀,漂亮是漂亮,酒窩兒也怪甜,胸脯也豐滿,可思想平庸啊,找了個整天胡囉囉的酒暈子,而且比她大十幾歲不少,說是爺倆還差不多,眼高手低很了了。

此後她家成了個玩場兒,他從來也沒去過;楊稅務犯個小錯誤,他還覺得怪暢快;人家管她叫公家嫂子,他還往公共意義上尋思,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早晚他聽說楊稅務夫婦保護了他的織布機,他見了李玉芹才說話。後來楊稅務讓大水給衝走了,他就默默地幫著她幹活。有一回他正給李玉芹澆菜園,李玉芹遠遠地看見,眼淚就掉下來了。

劉來順那台織布機割資本主義尾巴沒割了他的,卻讓那些滌綸滌卡滌雞巴毛什麼的衝毀了堆。劉來順盡管對此早有預感,可當那些名字很好聽的化學的東西鋪天蓋地地擁進了沂蒙山,整個冬天真格地就沒有一家來預約織布了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了說不出的悲涼。隨後他爹去世了,他娘讓東北他大哥接了去,他一個人在家守著空蕩蕩的一個大院子確實也是怪冷清,他要把那台織布機拆了燒火個球的,讓劉玉華給攔住了。劉玉華說:“化學的東西不好,植物的東西好,早晚有一天植物性質的棉布還會吃香,這一點定了。毛主席不早就說過,‘社會要走S型,有時候說不定還要走O型。’又不是沒傳達,不好好尋思尋思。”他就把那台織布機拆開撮到了豬圈的房梁上。劉玉華還說他:“個人問題至今沒解決?蓋由長期不參加集體勞動矣。我說‘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不是隨便說的,這是真理,嗯!”於是,他就到生產隊裏掙工分去了。他長期室內作業,小臉兒挺自,手指頭挺長,肩膀很窄,水蛇腰還有點彎曲,幹地裏的活不怎麼行,隊長就把他安排到果園去了。李玉芹正好也在那裏。這麼勞動了一段,哎,還真不錯,他跟李玉芹的事情就有所進展,逐漸地就把感情來產生。在這種情況下,搞分田到戶要散集體的夥,劉來順怎麼能幹?況且李玉芹也留在生產隊裏!

過兩天,劉來順分別跟劉玉華和李玉芹打了個招呼,就去東北接他娘了。李玉芹說:快回來呀!

劉來順說:“還能不快?”

一進臘月,劉玉華放了生產隊的假。韓富裕撮弄著他成立個宣傳隊熱鬧熱鬧,他跟劉曰慶何永公等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但沒人挑頭組織,韓富裕對這玩意兒熱是熱,但也隻能跑個腿燒個水服個務什麼的,讓他挑頭他挑不了。而村裏的團支部呢?這時候正亂著,形同虛設沒人囉囉兒。韓富裕就顯出很難過的樣子說:“可惜玉潔二姑早出嫁了,我尋思了一圈兒,還真找不出這麼個人來,要不還是你來幹,除了你誰也玩兒不轉。”

劉玉華唉了一聲說:“那就我幹吧!”

韓富裕說:“敲鑼吧?”

“八字還沒有一撇兒敲什麼敲?成立了宣傳隊演什麼?”

“當然是重點宣傳‘三中全’了!”

“本子呢?”

“你自己不能編?平時編得一套套的,關鍵時候就不行了?我看把那個《老兩口學毛選》改成學三中全就怪合適!”他說著說著唱起來了:“老頭子,哎,老婆子,哎,咱們兩個學三中全哎咱們倆學三中全,哎,還怪順口哩!”

劉玉華讓他氣樂了:“簡直是胡囉囉兒!這麼嚴肅的事情怎麼能搞成庸俗化?讓上級知道了,不毀你個婊子兒的來!”

“操,業餘性的農村宣傳隊還能要求多麼高!庸俗不庸俗關鍵看你認真不認真。要不咱就再演《小姑賢》、《小借年》?那年玉潔二姑教的那個《媽媽娘你好糊塗》和拿著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我看也能演。”

“可誰來演呢?”

韓富裕說:“你看著誰能演,列一個名單給我,生產隊的人你說了算,單幹戶們我去作動員!”

劉玉華說:“那你就動員動員看吧!”他隨便說了幾個青年的名字,韓富裕顛兒顛兒地就動員去了。

韓富裕對釣魚台的業餘宣傳隊有著特殊的感情,與劉玉華的“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的看法相類似,他認為農村青年隻有參加個宣傳隊才能把個人問題來解決。他自己的個人問題就是連續參加了三年宣傳隊才勉強解決的。他對那年冬天排節目的情景記憶猶新,印象美好。

那年冬天,縣文化館培訓農村業餘文藝骨幹,釣魚台就派團支部宣傳委員劉玉潔去了。她在那裏學會了呂劇《小姑賢》和《小借年》,還學會了《媽媽娘你好糊塗》的表演唱和拿著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她一回來,韓富裕就把她給盯上了。韓富裕個子很高,牙很大,個人問題解決起來比較困難。他見頭年演節目的好幾對青年男女都自由戀愛成了功,就磨磨嘰嘰地想參加。他問劉玉潔:“你那些節目裏有沒有壞家夥?咱演不上好人,演個壞家夥也行啊!”頭年他在一個活報劇裏演過漢奸,他把滿嘴的大牙用錫紙那麼一包,在台上舞舞紮紮,惹得下邊兒哈哈笑。

劉玉潔說:“宣傳性的節目能有什麼壞家夥!”

“沒有壞家夥的節目可就一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唄,它就是沒有,我有啥辦法?”

韓富裕就說:“編節目的人沒水平,沒有壞家夥怎麼能熱鬧?”

支部書記劉曰慶給他說情:“演不上壞家夥就讓他幹點服務性的工作吧,管個汽燈燒個水啦,敲個鑼鼓跑個腿啦,還就得有這麼個人。”

劉玉潔就同意了。

劉曰慶對從縣上學來的節目特別重視,成立宣傳隊的時候親自作動員,說:“節目裏演的,就是上級提倡的,得好好領會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個節目說誰糊塗?”

“說媽媽娘你好糊塗。”

“嗯,上了年紀是容易犯糊塗不假,具體怎麼個精神來著?”

劉玉潔把詞兒給他念一遍,他就說:“原來是反對包辦婚姻的,以後誰再搞包辦,就上她家門口唱去,縣上學來的節目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農村排節目的意義不在於將來演得怎麼樣,而在於排的本身,在於排節目時的那種氣氛。經常有這種情況,你這裏節目剛開始排,莊上幾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怎麼個精神了。有時候演員在台上慌了神兒,台下某個小學生說不定還給你提詞兒呢!大人們就安慰上你兩句:“別慌,忘了詞兒不要緊,咱又不是專門兒幹這個的。”冬天的傍晚裏,鑼鼓那麼一響,家家戶戶就會發生點小騷動。韓富裕服務工作幹得特別積極,你這裏剛端起飯碗,他那裏鑼鼓敲上了,敲得你心裏麻麻癢癢的,根本吃不下飯,胡亂扒幾口就往街上竄。

韓富裕敲一會兒鑼鼓就去點汽燈,點完了汽燈生火爐,這裏那裏地拾掇一通兒,等演員們陸續到齊了,他就咋呼一聲:“別敲了,別影響了演員背台詞兒!劉乃厚,不讓你敲嘛你還敲,沒有個自覺性,年紀也不小了。”負責同誌似的。

演員們背台詞的時候,韓富裕就蹲在旁邊兒燒水衝胖大海,嚇唬嚇唬趴在窗台上往裏瞅的孩子們:“去去去,別看了,早看了演的時候就不新鮮了。”

女演員們跟他嘻嘻哩哩:“老韓同誌的服務工作做得真是不錯,這胖大海衝的!真胖啊!”

“沒什麼,這點小活兒不值得一提!”

“還怪謙虛呢!一謙虛就進步了。”

“這點小謙虛算不了什麼,咱在部隊立三等功兩次從來沒說過才是大謙虛呢!”

“是嗎?那可不簡單,把你那軍功章拿來咱瞧瞧!”

他顛兒顛兒地就拿去了。

韓富裕做服務工作真是不容易,隻要是宣傳隊的人,誰都能支使他,這個讓他借服裝,那個讓他借道具,支使得他這裏那裏地團團轉,他則自我感覺良好,樂此不疲。有人問他:“今年的節目是啥內容啊?怎麼光見演員背,不見演員排呀?”他就說:“主要精神是讓你別糊塗,詞兒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劉玉潔組織宣傳隊以貌取人,看著不順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則跟做媒似的,講究個容貌相當,脾氣相投,特別還要考慮到親戚理道姓氏輩份。你不能將堂兄妹或姑侄倆安排成兩口子,也不能將姑侄倆或爺倆兒安排成兄妹或哥倆,這就很麻煩,也很危險。三排兩排就會把愛情來產生。因此上,釣魚台的小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格外盼著冬天來臨。到了冬天就可以組織宣傳隊了,組織了宣傳隊就容易把愛情來產生了。

果不其然,待節目排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宣傳隊裏一下子成了好幾對。那時候青年男女談戀愛興互相提缺點,而且主要是女的給男的提。你看見哪個女的給某個男的提缺點了,那就是基本上定下來了。有天晚上排完了節目,在《小借年》裏演妹妹的姑娘,突然當著好兒個人的麵兒,給演窮秀才的青年提了三條缺點,情緒很激動,措詞很刻薄,那青年有點招架不了。韓富裕問他:“怪幸福是吧?”

那青年悄聲嘟囔道:“這哪是談戀愛,純是糟賤人啊!”

韓富裕就說:“瞎驢栓到槽上,為(喂)你不知道為你,缺點提的這麼具體還能不幸福?得了便宜賣乖呢!”

韓富裕的對象問題卻仍然沒有著落。劉曰慶找到劉玉潔說:“韓富裕表現怎麼樣?”

劉玉潔說:“表現挺好,挺能幹,還怪感動人哩!”

劉曰慶說:“他接連參加了好幾年宣傳隊了,這個對象問題老落不了實還是個事兒!他可是複員軍人啊,還立過三等功兩次什麼的,他依靠組織解決個人問題,咱老給他解決不了,也說不過去呀!”

劉玉潔說:“是不好解決,我要是沒對象,我就嫁給他。”

“你是軍婚那怎麼行?你看我家二妮子乃英怎麼樣?”

劉玉潔很吃驚,說:“那怎麼行,這麼俊的閨女嫁給他怪可惜了的!”

“這事兒就托付給你了,你去做做二妮子的工作,讓她好好跟韓富裕談。”

劉玉潔很感動,找劉乃英連談了三晚上,劉乃英終於給韓富裕提缺點了:“一是不怎麼會過日子,去年在石炕子峪分地瓜你嫌遠不去拿,爛到那裏了;二是吹吹唬唬,還假裝謙虛,動不動就立三等功兩次,你立三等功兩次有什麼了不起?三是舞舞紮紮不穩重,負責同誌似地愛顯能,你算幹什麼的?咹?”

別的姑娘也幫著劉乃英給他提缺點:“你放羊放得一身遊擊習氣,整天悠悠逛逛,還串門子什麼的,這麼大的個子盡往娘們堆兒裏串個什麼勁兒?”

“你複員回來的時候還撇腔呢,還坐碗(昨晚)回來的呢,還坐盆兒哩,酸得你不輕!”

“你那兩個門牙也不小,怎麼長得來,獠牙似的,啃西瓜好貨,以後跟乃英親近你得小心點兒,別沒輕沒重地逮著不上稅的了。”

……

提得韓富裕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連劉乃英也有點動搖眼看不囉囉他了。最後韓富裕的眼淚也下來了,連說:“我改還不行嗎?我改還不行嗎?”

後來他兩個當然就成了功。不想他兩個結婚之後,劉乃英跟那些當初幫著她給韓富裕提缺點的小姐兒們就記了仇,說:“你們的男人就好了?一個個跟蒜臼子樣的,還笑話人家的男人呢,熊樣兒!”

韓富裕吃水不忘掘井人,結婚不忘好媒介,從此對宣傳隊的感情日趨深厚經久不衰。劉乃英有時說他:“年紀也不小了,還瘋瘋癲癲地跟小孩一樣。”他就說:“我又不抽煙,也不喝酒,連這點嗜好也不讓有?”

韓富裕按著劉玉華提供的名單,挨家挨戶地動員了一圈兒,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沒人囉囉兒。人們寧願花錢買票去一個姓曹的個體戶家看電視,也不願排節目了。他們說都什麼年代了,還鼓搗那玩意兒!生產隊的人鼓搗還能掙工分,咱去鼓搗誰給咱工錢?

劉玉華說:“看看,沒人囉囉兒吧?我估計就沒人囉囉兒。”

韓富裕說,“操他們的娘的,什麼覺悟!這個單幹就是有問題,把人心搞散了。”

劉玉華說,“我看也別演什麼節目了,咱們就成立個高蹺隊吧,自願參加,到時候鑼鼓那麼一敲,會踩高蹺的人腳還不癢癢?莊裏莊外地走上兩圈兒熱鬧熱鬧算了。”

韓富裕仍然有點不甘心地說:“看來情況也就這麼個情況了。”

韓富裕的兒子經常從家裏拿雞蛋去那個姓曹的家換票看電視。韓富裕見了說:“昨天晚上看了的怎麼今天還看?翻來複去地看個什麼勁兒?不會過個日子!”

他兒子說:“你以為電視跟電影一樣老放一個片子啊?今天放的跟昨天的不一樣呢!”

韓富裕不信,說:“他哪有那麼多片子。”

“又不是他自己放的,是電視台放了,他這裏收的呢!”

韓富裕經不住誘惑,也去看了一回。看完了,他說:“效果不佳,淨下雨點子,這麼個熊玩意兒還賣票,莊裏莊親的怎麼好意思的來!”

他又去跟劉玉華商量:“這個宣傳隊還非成立不可哩,生產隊就不能跟那個姓曹的競、競爭一下,把群眾團結在生產隊的周圍?那個姓曹的有曆史問題呢,還參加過還鄉團什麼的,我看見他就惡心!”

劉玉華說:“現代化的東西怎麼能競爭得過?劉來順那個織布機不就讓些化學的東西衝毀了堆?”

韓富裕說:“操他的,什麼形勢!”

劉玉華就感慨地說:“老韓哪,我看咱倆都犯了一樣的毛病,我留戀集體勞動的氣氛,你迷戀宣傳隊的熱鬧,老想恢複過去的時光,留住印象中的好東西,這可能嗎?你就是把宣傳隊成立起來,製造一點人為的熱鬧又有什麼意思?總覺得有點虛假,遠不是原來的那種味道了是不是?”

韓富裕神情黯然了一會兒死了心,再也不提成立宣傳隊的事一了。

年三十那天,劉玉華召集生產隊的小學生,敲鑼打鼓地去給烈軍屬貼對聯送蠟燭掛紗燈。韓富裕聽見了,從家裏跑出來,遠遠地看著敲鑼打鼓的孩子們,眼眶就有點濕潤。

春節之後,生產隊的十來個小青年踩著高蹺在村裏轉了一圈兒。隊伍很短,場麵有點冷清,韓富裕就覺得確實不是原來的那種味道了。

劉來順去東北接他娘,讓他大哥一頓好訓。那個大順子一聽他還留在生產隊裏就火了。大順子說:“沂蒙山那疙瘩的人我還不了解呀?沂蒙山人是慣於餓著肚子為餓肚子的原因辯護的。看,我餓得多麼有道理,多麼有水平,多麼光榮!又是革命傳統,又是老解放區什麼的。你要想辦法讓他吃飽呢,他就懷疑你的辦法,這不對,那不對,甚至罵娘。連人要吃飯進而要吃飽吃好的道理都不懂,還毛澤東思想深入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呢!你以後少給我裝腔作勢,三十多了,連個老婆都找不上,還耽心這憂慮那哩,你憂慮憂慮你自己吧!”

劉來順說:“找不上老婆怨我嗎?集體勞動才能產生愛情,我長期單獨室內作業,誰對咱了解呀?”

“你拉倒吧,整個一個半吊子還室內作業呢,你這些詞兒是從哪裏學來的?頂吃還是頂穿?就你這個熊樣兒,誰屑找你呀?找著你把脖子紮起來聽你瞎囉囉呀?整天神經兮兮的還自我感覺良好哩!你跟那個老華子能學出什麼好來!”

說得劉來順臉紅脖子粗的眼淚幾乎下來了。

他娘就說大順子:“說得這麼難聽幹嘛呀?你不會好好說呀?就跟你不是沂蒙山人樣的,他又不是來求你買木料!”

大順子說:“我要不說得難聽一點兒,他還會自我感覺良好!”

他娘說:“好啦!好啦!”完了就要大順子去買火車票,她要跟二順子立馬回去,“你這疙瘩的水土我不服!”

大順子好說歹說才將他娘倆留住,等春節過後,劉來順和他娘就回來了。

劉來順一回來就要求退隊。他尋思了一路,大哥的話難聽是難聽些,可是對呀。你不能餓著肚子為餓肚子的原因辯護,也不能紮起脖子來囉囉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這個大順子在家裏的時候八腳踢不出個屁來,一出去還人五人六的成了氣候,到底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長白山比沂蒙山大啊。

劉來順找著劉玉華介紹了一番東北的情況,學說了大順子說的一些道理,之後說:“你看看留在生產隊裏的都是些什麼人!一個個的老弱殘疾,全是些耍著嘴皮子等著享受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那還有個好?”

劉玉華說:“你這次出去長了不少見識,看來形勢就這麼個形勢了,你大哥的話對呀,你願意退就退吧!”

“那你幹嘛還留在生產隊裏?你又不是沒有手藝!”

劉玉華“唉”了一聲,說;“我是隊長啊!再說我太貪戀一種精神生活了!”

“精神生活?你那種精神生活不就是大夥兒一塊兒幹活的時候熱鬧一點兒嗎?頂吃還是頂穿?你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想把愛情來產生啊?”

劉玉華苦笑一下,說:“‘人多好幹活,人少好吃饃’當然也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我覺得咱這個村多少年來一向風氣不錯,一家有難,眾鄰相幫。可一搞單幹,人心確實是散了,今年春節孩子們去給烈軍屬貼對聯送蠟燭,每家的東西不值兩塊錢,可那些烈軍屬們全哭了!要是一個個的都跟老曹家樣的,去他家看個熊電視也要買票,沒有錢就拿雞蛋換,這麼下去行嗎?”

劉來順說:“那不還是因為窮嗎?要是家家都有電視了,誰還去他家看?”

劉玉華說:“最近我也一直琢磨這個事兒,是保留生產隊還是搞單幹,其實隻是個形式問題,一切都要看內容,各有各的長處,也各有各的弊端,隻要不是一刀切就對了。”

劉來順堅持要退隊,劉玉華就同意了。劉來順一退,李玉芹也退了。而韓富裕和另外兩家烈軍屬反而入了隊。

李玉芹真是個溫暖而又果斷的女人。她跟劉來順一起退隊,就等於向全村公開了他倆的事,她很樂意有這麼個效果。

劉來順從東北一回來,她就來看他娘倆了。她臉紅紅的,穿得利索索的,仿佛比先前豐滿漂亮了許多。待說過一些親熱的寒暄的話之後,劉來順他娘看出點小情況,就到院子裏拾掇這拾掇那去了。

他娘一走,李玉芹競害冷似地一下顫抖起來,眼淚也下來了。他問她:“你怎麼了?”她壓抑地流著眼淚,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眼睛裏滾落下來,帶著響聲似的。半天,她氣呼呼地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劉來順確實就不明白,莫非女人們愛起來都像發瘧疾一樣嗎?但嘴上卻說:“還能裝糊塗!關鍵是你要跟了我,就當不成幹部家屬了。”

“你這個死疙瘩呀,我恨不得咬你兩口!”

她發瘋似地在他臉上到處親,喃呐著:“把人熬煎的,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哩!”

“還能不回來!”

劉來順他娘在門外咳嗽了一聲,進屋送水。兩人重新坐好,劉來順就囉囉東北的情況,他大哥講的道理,爾後就把準備退出生產隊的打算跟她說了。不想她跟他不謀而合,說:“我也有這個打算,隻是不好意思提出來。”說完,又問他:“東北的花椒多少錢一斤?”

劉來順說:“我還不大了解哩!”

他娘說:“兩塊來錢兒吧!”

李玉芹說:“看看,咱這裏的花椒皮兒五毛錢一斤沒人要,氣得劉乃厚他們都燒了火,燒火還麻眼。咱倆搞一個代銷點怎麼樣?往外推銷花椒蘋果大紅棗,往裏進煙酒糖茶日用百貨,一家夥就弄大了。我尋思你有文化,幹農活又白搭,搞個推銷啦站個門頭啦當個會計啦,說不定好貨,怎麼樣?幹不幹?”

劉來順一聽挺激動,說:“行是行,可咱沒本錢哪!”

李玉芹說:“你這個人不就是本錢哪?”她把那個人字格外強調了一下,“再說還可以貸款哪!搞代銷點還三年免稅呢!咱這裏是貧困地區不是?有政策!”

劉來順心裏想,到底是給楊稅務當過老婆,業務還怪懂:“可建在哪裏呢?”

“你家那座老宅子就怪合適,又挨著公路,裝裝卸卸什麼的挺方便!”

“那是我大哥的呢!”

他娘說:“你大哥的就是你的,他還能再回來呀?你們用就是,不用白不用!”

李玉芹說:“那可就太好了。”

李玉芹發揮她年輕漂亮的特長,利用楊稅務先前的關係,跑執照跑貸款跑進貨渠道;劉來順則發揮他有文化腿長的特長,記帳算帳搞推銷,釣魚台第一個個體代銷店就成立起來了。李玉芹任經理,劉來順任辦事員兼會計。

開業的那一天,莊上的人都來湊熱鬧。劉玉華說:“幹脆來它個雙喜臨門,弄成個名副其實的夫妻店算了。”

劉來順嘿嘿著不吭聲,李玉芹就說:“不懂個形式和內容的辯證法!”

劉玉華囑咐他倆:“以後需要個人手什麼的說一聲,別不好意思。”

韓富裕問劉玉華:“敲鑼打鼓吧?”。

劉玉華說:“敲!”

就敲得劉來順熱淚盈眶了。

李玉芹原來還包了一小片果園。當初分田到戶招標承包果園的時候,村上沒人敢包,村幹部們說是生產隊的人也可以包,李玉芹就承包了一小片。這次兩人從生產隊退出來又按人頭帶出來了十幾棵,連在一起就是很可觀的一片了。他兩個先前又都在果園幹過,果樹管理上的一套懂一些,兩人形影不離地要麼小賣部,要麼蘋果園,就這麼幹起來了。李玉芹的那個上小學的小女孩兒由劉來順他娘管著,兩家又一塊兒開夥,就跟一家人似的很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