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元滄鸞聽到他這句話會高興吧,母親也該放下她的執念了,海鷗聲聲,海浪陣陣,她等候的人,終將回來。

“十五隻花猴的肉,我也齊活了。那些被打敗的公猴子由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像夢遊似的,肩上割下一塊肉,才好像被驚醒過來,都朝猴王與母猴子撲過去,撕扯在一起,它們有得鬧的了!”吳耕由楓楊樹上跳下來,他的麻袋果然已經裝滿了,殷紅的血由粗麻布裏滲出來,腥氣撲鼻,不知得宇晴姑娘用多少隻南國秘傳的檸檬、多少串巴蜀風雲的藤椒才能夠克服掉這股子腥氣。

“小子,你莫急著去找你宇晴師父,你來幫爺爺我一個忙!”方乾讓吳耕將麻袋放到亭子邊上,坐到他身邊來,春泥護花,清心靜氣,發動養心訣。

“你剛才聽到的,是這片逍遙林,你再試試看,能聽到整個萬花穀嗎?”

“可以。我能聽到碧玲阿姨在絕情穀裏織布,孫思邈老神仙躺在賞星居的床上咳嗽,風吹著摘星樓簷角的鐵馬叮當作響。我還能聽到我們聾啞村稻田裏布穀鳥在叫,溪水環繞著穀地在嘩嘩地流,風吹著雲由萬花穀上空過去,好像吹著大地上的一個笛孔。”

“黑小子你聽聽水月宮試試?”

“一群人圍在水月宮的門前,他們屏息靜氣,大氣都不敢出。在門前的空地上,有三個人與另外兩頭巨獸在打鬥,一頭可能是鵬,另外一頭,我聽不出是什麼。它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但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讓經脈跳動,那感覺……好像就是大海的潮汐,一漲一落。它散發出淡淡的龜甲的臭味,還有鐵鏽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嗯,還有石頭的味道,就是我們在萬花因秘道裏聞到的石頭的味道。”神奇的萬花果,它令吳耕的視覺、聽覺、嗅覺都變得無比敏銳,無比清晰、鮮明、細微,不可思議。

“那就是木人刑天,它麵對的是大鵬鯤和騎在鯤上的三個少年,昨天我在生死樹上見過他們。他們非常了不起,已經被木人打倒了兩次,又重新站出來了。你想幫助他們戰勝木人嗎?”

原來木人這麼厲害,比十五隻晴狼、十五隻麋鹿、十五隻花猴加在一起,還要厲害。袁安、李離、上官星雨,難怪你們不讓我去,你們是擔心我剛剛恢複過來,不是這個木人的對手。

吳耕眼眶一熱,毫不思索地回答方乾:“我這就去水月宮,您幫我把這隻麻袋帶給宇晴師父吧,小心血滴到了您的袍子上!”

“你不用去,黑小子。你聽得出這個木人經脈一漲一落的聲音對嗎?”方乾問。

吳耕點著頭:“很低很低,但是又很厚很厚,一層一層的,像牡丹花的花瓣一樣,對,就是萬花因的山洞裏,那朵緋石刻印的牡丹花的感覺,仔細去聽,覺得好寂寞,一個歎息接著一個歎息。”

方乾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逍遙林的林間路上,由肺腑裏發出長嘯。吳耕點頭:“對,爺爺,木人的經脈就是這麼跳動的。”一邊東方宇軒運起“海龍眠”諦聽父親的那常人無法聽見的嘯聲,心中已經明白,這就是小時候他在海邊聽到的鯨魚唱歌的聲音。

“我們一起來。”

方乾、東方宇軒、吳耕三人站在大路中央,周圍是逍遙林茂盛的林木。他們運氣,氣自丹田,由肺腑衝向喉頭,高低錯落,一層一層,像大海中的波濤,星空中的漣漪,回環成一個一個漩渦,奔湧向前,如此低沉,如此渾厚,如此悲傷,如此孤單,久久不絕,由逍遙林擴展到萬花穀,好像山穀與穀外一層一層的山巒,都像蓮花牡丹花的花瓣一樣,在回應著他們的清嘯。

方乾的嘯聲老成,東方宇軒渾厚,吳耕清亮。

方乾曆經世變,少年時橫掃中原,遇劍聖而受挫,七戰敗北,天子峰的失敗實則是最好的醒酒藥,讓他由天下第一的迷思中驚醒,退回俠客島潛心苦修,終於將蓬萊武學融會貫通,成就蒼天君的果位。每一分內力都是我們過去修行的印跡,每一種變化都是對江湖達成的了解。東方宇軒能聽懂父親嘯聲中的起伏與變化,貫入的浩然之氣,他就是在東海裏修行出來的龍。

東方宇軒的嘯聲卻是金聲玉振,是白馬鳴於穀,是鳳凰啼於林,他的花間遊內力,得到了萬花穀、終南山、秦嶺的山川之助,得到了萬花七聖種種絕藝的啟發,又回應了父母所授的蓬萊武學,自是清峻瀏亮,雄秀奇麗,大雅和俗,蒼天君又豈能聽不出?

父子兩人將內力提升到十分,全神貫注於長嘯裏,兩股長嘯或交織,或分開,若即若離,如劍舞,如棋弈,如兵陣,如書法,亦敵亦友,五行生克,仿佛蒼龍與靈鳳遊戲於茫茫宇宙。

東方宇軒心裏想,由父子到朋友,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惺惺相惜過,這是一種奇妙的狂喜的感覺,我應該對碧玲講一講。我終究還是接受了父親的挑戰,我沒有輸,對他也沒有畏懼。他接受了我這個兒子,就像我接受了這個像天神一樣的父親。我們終於講和了。

是因為這一枚萬花果而講和的嗎?吳耕的嘯聲如清亮的小溪,如嫩紅的根芽,如新生的蛙卵,細微卻生生不息,隱現在方乾與東方宇軒的兩股長嘯裏。

可惜這樣的海龍眠鯨歌,在絕情穀裏忙碌著擇菜做飯的方碧玲與宇晴聽不見。

對戰中的袁安、上官星雨、李離聽不到。

萬花穀中屏息圍觀的幾百人聽不到。

萬花穀外盛世繁華中的幾萬萬人也聽不到。

千萬裏之外的鯨魚,聽得見,它們會在深海裏回應。

他們自己聽得見,祖孫三輩人,山垂海立,山呼海嘯,熱淚盈眶。

木人刑天,也聽得見。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如果刑天的身體裏也有一艘船的話,它絕不是下萬重山的輕舟,而是在灩澦堆中破碎的航船。

小鯤黑雲一般俯衝下來,翅膀揮動起旋風,夾著灰土,刀子一樣刮過水月宮邊眾人的臉,處在風眼中的刑天,猝不及防,也噔噔噔後退了好幾步。袁安在前,指揮鯤往還飛翔,上官星雨與李離由兩側順勢出腿,他們處在高處,鯤又比站在地麵上的刑天要靈活得多,所以兩人每次都可踢到刑天的頭,雖然踢到一堆石塊與龍甲上,將腳尖硌得生疼,但是,真解恨。失去了身高與靈活先機的刑天,隻好雙手抱頭,在空地上踉踉蹌蹌,好像被他的主人司徒一一灌了幾斤燒刀子酒似的。事實上,刑天不吃飯,不喝水,也不喝酒,它玄鐵在身,運行不息,不眠不休,隻是被司徒一一刻寫了感覺到疼痛與麻癢的龍筋,它被人家公子小姐踢得不爽罷了。弟子們見到刑天挨打,每一腳落到它的頭臉上,都會引起一陣歡呼,隻有顏真卿、司徒一一等人,黑著臉,繼續觀戰。這時候太陽已經越過頭頂偏向了水月宮西側,光輝漸減,大半個白天的時間,就在他們的纏鬥中堪堪逝去了。

鯤再次衝下來,它回轉的時候,頭朝著西方,陽光正好射入它的眼眶內,鯤稍一遲疑,它身下的刑天,忽然站直了身體,兩拳格開李離與上官星雨的腿,收回雙拳後,向上一躍,一手一個,緊緊地握住了鯤的腳跟!鯤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向上怒飛,將刑天帶離地麵,李離與上官星雨一左一右,下探身體,去踢刑天的手臂,刑天計算周密,雙手緊握,腰上用力,左盤右旋,雙腳暴風驟雨一般,一會踢向李離,一會踢向上官星雨,連在前麵控鵬的袁安,也著實挨了幾下。

弟子們的歡呼變成了驚叫,局麵完全倒轉過來了。他們三人在天上踢打地下的刑天,固然是有地利,可等到刑天也來到天上,抓住鯤腳,向他們連環踢打時,他們卻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鵬背上的騰挪終究是有限,各挨了刑天十幾腳,三人用花間遊內力護住身體,饒是如此,也是被刑天的一雙巨腳踢得鼻青臉腫,一身是傷,腰臀間血肉模糊。

鯤愁眉不展,沒想到由水月宮的屋頂上站出來,加入戰團,反而幫了三個孩子的倒忙,它拚命蹬腿,想將刑天甩脫,奈何刑天的雙手鐵爪似的,又熱又燙,讓它心慌意亂,它又不敢過分搖晃,擔心將那三個孩子由背上顛簸下去,刑天是石頭木頭做的,可這三個孩子是肉做的啊!

與其讓刑天將我們沙袋一樣,踢到吐血暴亡,不如我們跟它拚了,袁安咬緊牙,示意鯤往三星望月的三根山針飛去,小鯤,你撞到那陡峭的山岩上去吧。運氣好的話,將刑天撞倒。運氣不好的話,我們會死,你也會死,但是刑天,也就散架了,它一身的龍甲與石頭會被撞得粉碎,與我們的身體一樣,會掉進三星望月下的山石與溪流裏,我們贏不了,司徒一一也贏不了,但是萬花穀會留下來,再不會變成木人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