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9�\f)b吳耕背著麻袋,小心翼翼地由楓楊樹皺紋密布的樹幹後走出來,臉上斑斑點點濺著晴狼血。他可不知道這是一對奇異父子古怪的告別,兩個人對著別人有說不完的話,單獨遇到一起,就是兩根木頭。之前,兩人在亭中枯坐,訥訥無言,楓楊樹上的一對灰喜鵲差一點就要衝下來在他們的頭發上做窩。
“你叫吳耕,你昨天吃了萬花果,你現在是幫你宇晴師父去找晴狼舌、鹿茸、花猴肉做飛龍臥雪,對嗎?”東方宇軒盯著這個孩子,之前他們四個由萬花因秘道鑽出來,他五感俱失,被送去聾啞村,算是運氣最差的。現在,他得到第一枚萬花果,也算是否極泰來了吧,這可是孫思邈老神仙也求不到的好運氣。
“是的,穀主,我已經在晴晝海邊獵到十五匹晴狼,現在來逍遙林,還要找十五頭麋鹿與十五隻花猴,它們藏在樹林深處,並不好找,打擾到穀主與這位爺爺,抱歉。”挺懂禮貌的小子嘛,看樣子並沒有被聾啞村的那一批惡仆帶壞。
“這個爺爺可以幫你找!”方乾睜大了眼睛,之前在東方宇軒麵前,他都板著一張苦臉,但是在宇晴和其他孩子麵前,他的苦瓜臉一下子就跳閃出慈愛的光輝。
“謝謝爺爺!”那小子將麻袋放到亭子中間,乖乖地坐到方乾旁邊,方乾將手搭到他的肩上,說:“你看這逍遙林,幾萬棵樹,陽光照著,風吹著,被大路與小路串連起來。你閉上眼睛,想象這片樹林被淹沒在水裏麵,你會聽見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蟲鳴,風吹著樹葉嘩嘩作響,每一種樹,被風吹響的聲音都不一樣,大樹與小樹發出的聲音也不一樣,你能聽出它們離你有的遠、有的近,對不對?”方乾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內力通過吳耕的肩井穴一絲一縷傳入他的經脈裏,嗯,這孩子的內力並不弱啊,內息之強,如海潮一般,萬花穀隨便鑽出來一個孩子,都有這麼好的資質,宇軒自己武功尚可,識人之能卻百倍於我嘛。
東方宇軒聽出來了,是的,這是海島武學中的“海龍眠”。小時候,他帶我去沙灘上遊泳,也教過我,說海龍雌雄一對,常常翻轉身子,將肚皮朝向藍天,在大海上漂浮,在海浪裏睜開眼睛,張開耳朵,去看,去聽,去了解大海,人在大海裏,也可以這樣的,好像你溶入了整個海洋,而海洋也溶入了你,所以是練內功一個好辦法。我按照他教我的辦法去試,慢慢地,就可以看到鋪滿細沙的海底,各種海魚一層一層在水中嬉遊,看到紅紅綠綠的珊瑚上,水母繽紛,海蟹與海龜小心地爬動,海蝦忽然跳出來,攪起一片沙塵;可以聽到海浪摩擦著海浪,在不遠的地方,啃咬著海岸,而在更深的深海裏,大船由海麵上經過,鯨魚與海豚一群一群地遊過去,它們會唱著歌,慢慢地,你聽得出它們分屬藍鯨、白鯨、虎鯨、抹香鯨,有白海豚,也有鼠海豚,它們談話、吵架,在和天麗日與狂風暴雨之下的大海裏遊弋。它們喜歡唱歌,不同的曲調,又繁複又好聽。鯨魚的歌,海豚的歌,隻有拚命去聽,才能隱約聽到幾個樂句,如果不是這樣用“海龍眠”的內力去聽,平時是根本聽不到如此美妙的歌聲的。那時候,他與母親剛剛成親,生下我,我們在蓬萊島上,的確過著神仙一般的生活。
吳耕依言閉上眼睛,去聽樹林。果然,夏風吹過一棵一棵樹,發出不同的聲響,每一棵樹上,都有不同的甲蟲、飛蛾、鳥,在樹林的深處,藏著不同的動物,隨著它們的大小、種類不同,呼吸的聲息、發出的聲響也完全不一樣。在整個樹林之上,風吹著雲,呼呼地南來北往,在樹林之下,蚯蚓與螞蟻翻動褐色溫潤的泥土,泥土之下,是嘩嘩流動的泉水。這些聲響,又被各種各樣的氣味纏繞,絲絲縷縷,厚薄不一,像一張網,網上的每一個結點,就是一棵樹,一隻動物,一隻飛鳥。它們稍一動彈,就會讓整張網顫動起來。多麼奇妙的世界,這是昨天在聾啞村外的水稻田裏舉著鐮刀滿頭熱汗收割稻子的吳耕無法想象的。
“你知道鹿的叫聲,鹿的皮毛的氣味的,再聽聽看?”方乾道。
果然,吳耕發現了鹿!在離亭南三五十丈的地方,有三五隻鹿正在小口小口地啃著青草,再往南去二三十丈,又有五六隻鹿,在幾棵大樹圍成的一片空地上散步,將身體唰唰地蹭到樹背上,好大的樹,風都很難吹動它們。再往南去,七八隻鹿,它們好像……是在為爭奪一頭母鹿打架吧,好幾隻鹿都呼哧呼哧喘著氣,啊啊啊地叫著,它們身上也有一股特別濃的香氣,深遠綿長,沁人心脾,纏繞在幽暗的林樾!
吳耕點點頭,對方乾說:“爺爺我聽到了,在我們亭子周圍一百丈的範圍裏,一共有二十隻麋鹿,我去用點穴截脈法點翻它們。”一邊說罷,提起麻袋,提氣跳上亭頂,消失在樹林中。
“不要找小鹿,一頭鹿折一隻鹿茸就夠了!”方乾朝吳耕的背影喊道。
“這孩子吃下了生死樹長出的第一枚萬花果,他六識可能是全穀第一。”東方宇軒對方乾說。
“難怪他一學就會,唉,我年紀大了,劍法上求勝負的心思也淡了,不然我也要去吃一枚萬花果,再去找拓跋思南那小子比試比試,對,他大概,也是與你這般年紀的中年人了,劍聖也會老的。”方乾微笑著說。
“父親您還記得劍聖的那半招劍法嗎?”東方宇軒問。
“夢一般的劍法,很難忘記。但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拓跋思南他隻有劍,他就是一把劍。其實,他跟刑天沒有區別的。我還在人間,我有自己的島,有你母親,你,還有……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吃過苦,受過罪,流過淚,笑著過來,這才是重要的。你的萬花穀很好,它是有情感,有溫度的,有義氣的。”
方乾說著,一邊豎耳去聽:“不說這些了。你押上賭注的這四個小徒弟,現在有三個撲通撲通掉進了攬星潭裏,有一個呼哧呼哧,點倒了十五頭麋鹿,正狗熊掰棒子一樣在掰鹿茸呢。”
說話間,吳耕背著麻袋,已由亭後的大楓楊樹上跳下來,他的麻袋明顯變鼓了嘛。“爺爺你的辦法真不錯,我花了一兩個時辰,才獵到十五隻晴狼,這十五隻鹿茸,一轉眼就掰到了。”
方乾一臉慈愛的表情注視著他。
“我們接下來聽一聽猴子,你可能要聽到更遠,才能聽出在逍遙林裏出沒的那三四個猴群,猴王領著三五十隻母猴、小猴和被他打敗的公猴,由一棵樹賊頭賊腦地跳向另一棵樹,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蠶吃桑葉似的。你去抓它們的時候,放過小猴子與母猴子,隻在那些垂頭喪氣的公猴子的手臂上割一條肉就夠了,它們被你驚嚇一場,後麵的幾天就會老實很多,你們聾啞村種的西瓜也會丟得少一些。”
吳耕背著麻袋,站在亭子中間,闔目聽了半晌,臉上露出喜色,點墨山河,跳上亭頂,朝逍遙林西北奔去。
“你的弟子都很好,裴元、阿麻呂、紫晴、穀之嵐他們也很好,萬花穀的弟子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治病救人,為別人活,為這個盛世活,這個很好。我差一點也變成了刑天,為自己的天下第一,沒心沒肺地活著的刑天。也許,是該與九天君那些老夥計好好說說了,九個大刑天,真的有意思嗎?”方乾說這些的時候,一直傾耳朝向水月宮的方向。
他發現了萬花穀,他並沒有置身穀外,其實,他與孫思邈老神仙、子虛道人、烏有先生一起,像從前的商山四皓一樣,是穀中四老,是這個萬花穀的根基吧。
“父親,我已經想明白了,就是刑天贏了,萬花穀也不會輸,無非是我們再找一個地方,再建一個萬花穀。”
方乾點點頭,將慈愛的笑臉給了四十多歲已經頭發花白的兒子。放下執念並不容易,就像他當年放下天子峰,放下蓬萊島。將少年意氣與驕傲沉埋,中年的壯誌與決心就會像萬花果一樣長出來。他有了自己心中的俠客島,東方宇軒也會有真正的萬花穀,那將是風雪無法掩蓋、世界板蕩也不會摧磨掉的萬花穀。
“吃了晚飯,明天早上再走吧。您還沒有嚐過宇晴做的飛龍臥雪,其實飛龍臥雪的秘密,就是多放幾個檸檬。宇晴跟王知味學做菜,她的廚藝長進不小。”東方宇軒鄭重地提議。
“算啦。算啦。飛龍臥雪夜歸人,今宵夢醒人不在。我對南方菜舉不起筷子。你妹妹曲雲的事,以後你要多擔待,我老了,該回俠客島了。我一次一次地發誓,不要再回中原,又一次一次地破誓,已經被江湖人恥笑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