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離在袁安的身後,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官星雨抱住李離的雙手也夾得更緊。三人一身血汗,在刑天狂暴的踢打裏抱在一起。
死,沒有什麼的。
蘭摧玉折,玉石俱焚。鯤一聲悲吟,毫不猶豫。作為一頭鵬,它從來沒有違背過控鵬者的心意,隻是可惜了這一肚子的玉石,花了那麼長時間將它們五光十色地攢起來,現在又要重新回到萬花穀的溪水與青草中去了,唉!
還有那隻沒有等來的公鵬,還有那些蛋……
鯤已經聞到了摘星樓下山石間青草的氣味,它的頭離崚嶒的石針也隻有幾丈遠了,它覺得爪子上的刑天虯曲的身體猛然鬆弛下來,握著它雙爪的手也失去了炙人的熱氣,腰腿直直地下垂,竟是老老實實地掛在了它身下。
它害怕了?它也怕死嗎,變得這麼老實,好像一條龍,被在大海邊嬉戲的哪吒將龍筋抽掉了。
鯤猶豫了一下,一偏頭,身體繞摘星樓的飛簷擦過去,簷角如刀,間不容發,隻在毫厘之間。
上官星雨睜開眼,往下看垂吊的刑天,刑天的身下,是綿延不絕蒼翠如碧的逍遙林。她看到方乾爺爺、東方穀主、吳耕三個站在林中的大道上,引頸長嘯,可是,她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他們在幫助我們。並不隻有我們三個人、一隻鵬在戰鬥。
他們難道是在念什麼咒語,讓刑天的心智混亂了?
萬花穀是不相信魔法與符咒的啊!
“鯤,你現在可以像摔死一隻晴狼一樣,將它摔碎在山岩上了,但請你再等等,你繞著三星望月繼續飛,我們看看,刑天到底遇到了什麼,它會不會認輸。”袁安拍著鯤的脖子,低聲對它說。
刑天抓著鯤的爪子,它的頭立在鵬腹的右側,臉向上微仰,瞪著眼睛,仿佛一臉惶惑與迷茫的神氣,頭發被風吹得上下飄飛。
上官星雨彎腰將雙手放到刑天的頭上,它也沒有避開。袁安將雙手放上來,接著是李離的右手。就像昨天晚上,他們在宇晴師父的指導下,去內視生死樹,他們運起花間遊內力,閉上眼睛,讓靈識進入刑天的身體。
它的大腦千回萬轉,散發著透明的紅光,真像去年那個雪夜,他們進入的萬花因秘道。多麼嚴密,精巧,司徒一一將千百個孤寂的夜晚,都花了這裏,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天工坊內,一個字符,一根線條,如何將大小不一的龍甲串連放置在一起,如何讓它們互相轉動,互相刻寫,互相記憶,這大概是我們盛唐最細微、最精妙、最孤單,又最瘋狂熱烈的一件事吧:造出一個木人,讓它成為我們自己,超過我們自己,難道最高的技藝,不就是複刻出我們自身嗎?隻是現在,好像狂潮四起、颶風吹散,刻寫在一片片龍甲上的線條與文字好像都消失掉了,龍甲變得光滑潔白,就像武則天皇帝立在乾陵的無字石碑一樣。離開迷宮一般的頭腦,往下,是千百條龍筋串連起來的身體。由喉嚨穿過去的時候,粗的有指頭粗細,細的龍筋比發絲還要細,它們伸曲盤繞,將由緋石刻成的骨節鉤連鉚接在一起,這些都是司徒一一向一行和尚學到的法門,他們搭起來骨架,比人天生長出來的都要好。它沒有我們需要的胃、肝、脾、腎、腸,也沒有我們怦怦跳動的“心”,隻是在脊柱的中央,有一塊玄鐵,正在熒熒發光,這是它力量的來源吧,就像七絕逍遙陣的陣眼一樣,第一場我們有刀、劍與判官筆的時候,就應該攻擊它的後腰的。它的手臂、它的腿,精妙的雙手雙腳……上天造出了生死樹,司徒一一在一行大師的基礎上造出來的刑天,和生死樹一樣神奇,它的確是萬花穀的驕傲、奇跡,一個能說話、能打架、能思考、有情感,而且一往無前的木人,但是,這是人的世界啊,一個沒有“心”,卻有著精密頭腦的木人,已經被我們三個證實,就是一場夢魘。
“你們能感受到它的脈息嗎?”袁安問。
上官星雨與李離點點頭。
是的,能感覺得到的。來自玄鐵塊的力量,通過龍筋,進入腦部的龍甲與身體中的緋石骨架,自反而縮,一張一翕,層層疊疊,如歌如泣。
“它的身體裏麵,好像有一支曲子在回旋,很低很慢,我聽不見,但我能感覺得到它。”星雨說。
“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它可能被方乾爺爺、東方穀主、吳耕他們發出的長嘯覆蓋了,然後,刑天腦袋中的龍甲上的字符,被一頁一頁地互相塗抹掉。它由《萬花秘笈》裏學到的那些武功都丟失了,好像鹽一樣,溶進了水裏。”李離一身是傷,左腕也痛徹心扉,這樣的好消息來得及時,是能夠緩解疼痛的。
“你是誰?”星雨盯著刑天,問。
刑天搖動它碩大的頭顱。
“你知道七絕逍遙陣嗎?”
刑天搖頭。
“你知道萬花穀嗎?”
刑天繼續搖頭,一臉茫然。
“你想到哪裏去?”
刑天一臉悲傷。司徒一一並沒有給它安排好眼淚。
這其實是一個複雜的世界,它並不能完全理解。
家,它的家在哪裏?是天工坊嗎?
我的家是在川中嗎?八台山的春天多麼美,鯨魚一樣躍起來的山峰,野花野草密布在山嶺上。我父親名叫司徒經南,被唐門的大總管唐懷智所害。我的母親名叫宋思,父親死後,她也撒手塵寰。我不為他們報仇雪恨,誓不為人。
它關於武功的記憶,關於萬花穀的記憶,關於它自己的記憶,已經被穀中激蕩的清嘯塗抹得幹幹淨淨,但這一段記憶的刻寫卻還在,無法磨滅,它是由一片一片的龍甲拚合起來的記憶。
這是由這些龍甲拚出的最初的命令,也是司徒一一在它的頭腦裏留下的第一句話,它本來就是按照司徒一一的樣子造出來的,它就是理想中的司徒一一自己。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仇恨像火焰一樣燒烤著那個矮小的其貌不揚的川中漢子,就像他在天工坊裏鍛造龍甲與緋石的洪爐,爐中火焰愈燒愈烈。萬花穀不是他的新家,仇恨才是,雖然他已經不太記得父母的樣子,但是,為了這一段仇恨,他可以與天下人為敵。
刑天的手已經抓不住鯤的爪子,它身腹中的玄鐵塊的光芒變得黯淡。鯤隻好反過來,自己用雙爪將它提著,由三星望月返回,朝水月宮飛來。等它站定在水月宮前,將刑天擺直平躺在地上,讓三個少年依次由背上跳下來的時候,萬花弟子們終於爆發出了歡呼聲。
顏真卿方正的臉上也綻放出一絲微笑,他向司徒一一揖首道:“袁安、上官星雨、李離三位弟子通過了萬花七試第七試,可擢升為我穀正意弟子。多謝司徒兄玉成。”
司徒一一歎了一口氣,也不回話,由懷裏掏出他的“魯班尺”走到空地上,蹲在倒入塵埃的刑天身邊。
巨大的木人平躺在地上,閉合眼睛,脈息奄奄。司徒一一在斜陽中凝視既久,默然翻轉魯班尺,將有鋸齒的一側架到刑天粗壯的脖頸上。矮小的匠神拉動魯班尺,上下飛舞,動作輕盈優美,他剛學會搖搖晃晃走路的時候,父親就教他拉鋸,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過去了,他鋸過無數木頭,包括給父親做棺材的那一棵金絲楠木。
袁安牽著鯤,與李離、上官星雨離開水月宮的時候,回頭去看,司徒一一已經鋸下刑天的頭,拎著它的頭發,將頭顱背在背上,一手拎著他的碧落黃泉棍,朝另一側的天工坊走去。幸虧刑天沒有眼淚,也沒有血,要是有的話,這一路淅淅瀝瀝,也夠明早聾啞村的木頭叔來清掃衝洗大半天的。看著看著,三個少年的眼眶就濕潤了。
刑天沒有頭顱的身軀躺在已經變得微紅的陽光裏,之上是水月宮的白牆黑瓦,再之上是無垠的藍天。
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
你站起來啊,來與我們繼續打架……你歸根到底,並不是神話裏的那個天神刑天,被人砍掉腦袋,還能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提著刀片砍人。
小鯤跟在袁安的身後,終於長籲了一口鳥氣,它的鳥腦袋裏忽然想到的是,也許我應該去啄幾片刑天的龍甲吃,這樣,說不定我也可以變成一隻能說話的神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