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立女性1(2 / 3)

種地的老王的兒子有時會跟他搭訕,他叫軍強,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像看怪物一樣研究著眼前這個與他同齡的年輕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思維方式,有著不同的價值觀念,軍強打算多種點地,多賣幾個西瓜,多掙些錢,年前娶了他的媳婦,日子便有滋有味,而黃斌像做夢一樣活著,他走在通往夢想的路上,在他眼裏,沒有怪事,因為他根本不了解別人的生活。他隻了解他的畫筆和那些顏色,他的生活是由一塊塊的顏色組成的,沒有邏輯,隻有想象。他畫得得心應手,有時他都忘了做飯吃,就那麼在畫布前從早站到晚。

秋日的陽光很好,被曬熱的黃土在中午時仿佛冒著點煙氣,站累了的黃斌就赤了腳躺在草地上,把手腳伸到土裏去,大地的血脈浸淫到他的肌膚裏,與他的血脈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種徹頭徹尾踏實充實的感覺,他閉了眼,一切人間的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與大地一起呼吸,身心與大地合一,每個汗毛孔都得到了休息。

名利情感如浮雲,人是應該像草一樣長在地上,而不應時時想要飛起來。黃斌覺得自己就是土做的,隻有與土地在一起,與草葉相親,才是真正屬於他的生活。他厭惡塵世的浮躁與牢籠。

田間小徑曲曲彎彎,有時被莊稼遮沒了,而在另一個地方又顯出來,像一條白帶子,路麵被百姓們踩得光滑硬實。如今的黃斌時時揣摩這條小路,他打算一輩子把這條白帶子纏在身上。

有幾個農婦在遠處摘棉花,她們的腰彎下去,腰間是一袋子的棉花,時而會順風聽到她們大聲地調笑,沒有虛飾的言辭,暢響在空氣中。

軍強種的是玉米,西瓜已經收完了,軍強問黃斌:“吃沒吃到我種的西瓜?我送汪木生好多呢。”

黃斌想了想說:“在盟盟家也吃過西瓜,是挺好吃,都是你種出來的?”

軍強得意地說:“是啊,我還在地窖中藏著幾個呢,等十月一,我送你一個,好吃極了。”

“好啊,我小時,我父親也是經常把西瓜藏地窖中,有時能保存到春節呢。帶霜的西瓜,我都不敢下嘴了。”

軍強笑了:“等我這玉米收了,我分給你兩三畝地,我就納悶,你也是個大學生呢,為什麼還想種地啊?”

“我本來是農民的兒子,我們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雖然在城市裏待了那麼幾年,但本性是改不了的,我的骨頭裏有農民的烙印,太深了,土得掉渣,洋不了。”

軍強歎口氣:“唉,沒見過你這樣的,不過,看你也是個老實人,你要狡猾一點,汪家不是有的是錢嗎?你是他們家女婿,他們舍得你在這受罪?”

黃斌不以為然地說:“你看我哪需要錢啊?我一件衣裳穿五年,隻要不破就穿著,我也沒什麼吃吃喝喝的嗜好。要說花錢呢,也就這畫畫費錢。我會想辦法養活我自己畫畫。”

“我給你二畝地,夠你一年吃不清了,你若不會種,我幫你,這地很有勁。好著呢,我施了好多肥,種什麼都成。你父母同意你這樣生活嗎?”

“我覺得人生來是孤獨的,是不需要互相依靠的。我們即使努力去為父母做什麼,也許他們的命運還是朝著他們應該的方向走去,我們並不能改變他們的路。我告訴他們,我是一個沒指望的兒子……我不喜歡去追逐錢財,如果掙了許多錢去給父母,而又委屈了自己的愛好,似乎也活得極不痛快。我想選擇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被那種為了父母過上好日子而奮鬥的生活綁架。因為,我對物質的生活不感興趣,那樣,會是非常痛苦的。”

“那他們老了怎麼辦?”

(5)

“還好,我還有一個弟弟,他應該會比我有出息……”

“也許,將來你的畫會賣許多錢。”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隻是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不是想賣多少錢,也不是為了讓這地長出非常多的糧食。我喜歡順其自然。雖說是二十一世紀了,我想,為什麼就不能有一種田園生活可以享受了呢?現在的農民們,比如你,種地是為了掙錢,為了多打糧,似乎都沒有任何情調了。也沒有任何享受了。”

“你想變成陶淵明?”

“我想成為我自己,我現在要成為陶淵明比陶淵明那個時代難許多,到處是這匆匆的人們,人們的心是在飛,沒有歇著的時候。我不喜歡。”

“如果你將來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這樣想了,你不掙錢,怎麼養著你兒子?”

“我沒想過,如果是那樣,我為什麼要養個孩子呢?似乎沒必要。我們誰知道陶淵明的孩子們是誰?誰知道陶淵明老了以後是不是依靠孩子們養老?人們記住的,喜歡的是他那種生活。他給曆代人們留下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悠然。我們現在缺的就是那種‘悠然’。並且人們之所以記住這種悠然,肯定是曆朝曆代都很缺。我們這個年代更是沒有。當然,曆史也不會記住我們是誰,但我們喜歡那種生活為什麼不去那樣過呢?我就是喜歡過我想過的生活。我希望我活著的時候能做到這樣,似乎才是沒白活。活了一場,沒有為自己活,似乎是一生的白忙活。”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一點,但也不是全懂。我不明白,整天吃鹹菜喝粥有什麼可‘悠然’的。你看著人家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自己卻吃了上頓沒下頓心中能舒坦嗎?別人大概不會舒服,不過,我見你整天清湯掛麵,你也吃不膩歪。我不行。人們都不行。吃好穿好住好,似乎是許多人的追求,我也這樣,我不會像你那個樣子,在農村裏,你這樣子叫懶漢,誰家養了你這兒子算是養了不孝子了,一個字‘懶’。”

“嘿嘿。也是。”黃斌對這個字很喜歡。原來,他想要的生活,隻需一個字就能概括。完全沒必要搬出陶淵明來抵擋。是的,他是懶,他懶得進入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體係,他想活到生活的外麵。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能活下去嗎?社會是否允許他?他從心裏希望為自己活著,不為任何世俗的觀念而活,包括不是為父母而活。

什麼樣的生活都是一種生活,隻要自己喜歡,隻要自己對別人無害。黃斌想。

這事成了小鎮上的奇聞,人們不笑話黃斌,因為沒人知道他,人們提起來便說的是汪木生,說:“汪木生的女婿住到了野地裏,你說這是不是神經病?”街談巷議的都是這些,汪木生也有了耳聞,他吸著煙,一下子吸下半支去,然後扔了。

盟盟有時給黃斌帶點吃的來,米麵糧油,有時,她隻是遠遠地望著,他不會發現她,她一站站了好久,望著他支在簷前的畫夾和他那副深度近視鏡冥想:這個人,會與她的一生發生聯係嗎?她把他縛了來,是讓他破繭而出,還是在扼殺他?不,他是自由人,應該給他比空氣還自由的生活,讓他的美麗化成蝶,飛到五彩繽紛的世界裏。如果可以給予,她願意給他整個的世界。

她有時看到他在地上躺著,很羨慕他的舒服,她看看身後的土地,她不敢就那麼躺下去,人們習慣了躺在床上,躺在地上的欲望人人都有,我們的祖先就是席地而臥席地而坐過來的,現在人的欲望被好多觀念節製著,隻是在地上躺一躺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就很難完成了。盟盟隻見過兩種人如此,一是太陽下的乞丐,一是黃斌,當一個人放棄某些虛假的尊嚴的時候,也是他最舒服的時候。

黃斌想把自己身上所有沉重的東西卸掉。

他近來有些後悔讀了大學,覺得實在沒有任何必要,有的隻是給自己的身心造成的束縛。使他的身心不能與大自然更好地融合。似乎老師講的那些畫法也是框框,機械無用,有許多害處。古代那些大畫家,誰讀了現代的大學?現代的大學裏,又走出了幾個像樣的畫家?

他這樣想著,覺得這現代教育真是有許多沒必要的地方。

盟盟把自己心中的迷茫、苦惱,自己消化,她最近買了台電腦,沒事時看看電腦上的文章,有時也在上麵寫點什麼。她喜歡看上麵的愛情故事,真的假的虛的幻的,漸漸的她分得清了哪是小說中的愛情,哪是現實中的愛情,原來是兩碼事。

閑在家裏,她的心思便都用在了想念黃斌上,想念他,想念他的現在,也想念他的將來,他這個人給了她太多的想象,她又不想天天去看他,一方麵礙於父母的麵子,天天膩在一起老人們會看不慣,一方麵是黃斌現在畫畫進入了狀態,她不想打擾他,黃斌不是那麼注重小節的人,你不去看他,他也不覺著是遇了冷落。

因此,玉緣常對盟盟說:“他是個不懂得照顧你的人。”盟盟便說:“我是個不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我需要的是自由。像空氣一樣自由。”

玉緣盯著她看,這個妹妹已經長高了,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梳著小辮,追在他身後的黃毛丫頭了,她有主見了。他暗暗想著,要不要設個計,把那個黃斌趕跑?要他有什麼用?妹子還是太單純了。

盟盟想找點事做,小鎮上似乎沒適合她做的事,她又不想在父親的公司幹活,出來進去都是自家人,沒意思,她就乘公交車到市裏去轉悠,什麼事業才是自己可以幹一輩子的?黃斌似乎把畫畫當成自己一生要幹下去的事,有那麼一個目標,不管成與不成,其實是很幸福的,自己呢?給別人打工嗎?今天還在,明天就已經被辭退了,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人生的理想,似乎在考上大學後就停止了,出了校門就要為謀生而努力,吃父母飯是沒出息的,她清楚。因此,她要試著自己養活自己,或者還要養活著黃斌,她樂意養著他。黃斌需要時間。那就給他時間。是給別人去打工,還是自己幹點什麼?她想著,也不知自己適合幹什麼。她大學學的英語,她不想去當教師,也不夠格去做翻譯,她覺得自己學而無用。

(6)

某電腦公司招聘人員,她便去了,由於她形象好,經理很喜歡她,這是一個三十多歲儒雅而風度翩翩的男人,好說歹說非要留下她,她倒不是太熱心,但見盛情難卻,便答應試試,負責一部分營銷業務。她早上乘公交車去,晚上乘公交車回家。

巧蔭看著黃斌那樣,盟盟這樣,又一番感歎:這就是女兒和媳婦的不同,當女兒的盟盟怎麼著都沒人管,當媳婦的巧蔭每走一步都要權衡半天,還要忍著別人的橫挑鼻子豎挑眼,成功了,沒人表揚你,失敗了,有許多人等著看笑話。

巧蔭喜歡盟盟,但那是隔了一層的,比不得親姐妹。盟盟可以對巧蔭暢所欲言,但家事除外,盟盟不管家事,對大嫂二嫂,她都一視同仁,都是自己的親人,並且,她們從另一個家庭來,來到這樣一個新家,比起自己來當然有了許多拘束,她很想照顧她們,讓她們盡量有以這裏為家的感覺,她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的,她從一個女兒的角度來體量她們的心思。

盟盟有時回到家,騎了自行車去看黃斌,黃斌看見她也會很高興。黃斌沒有手機,盟盟想給他買一個,他不要,他也不看電視,盟盟想給他訂份報紙,他也說不看,他說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足以擾亂他的視聽,影響他畫畫。

見他如此,盟盟便也不再帶手機了,手機不能用來和最親近的人說話,要它何用?帶在身上,還得患它丟掉,簡直是個累贅,既累身體,又累精神,幹脆放在家裏,人是活得越簡單越好。

軍強不忙時便來黃斌的小屋坐坐,有時給黃斌當模特,他不打擾他,隻是看他畫,他看著畫中的自己有時顯得很興奮,他有一個要求就是把那些畫據為己有,留著給未婚妻看,黃斌答應給他一部分。軍強說:“黃斌,我們結婚時,不去照婚紗照了,你給我們畫一幅和我們1:1比例的婚紗像吧,我們放在一進門的地方,不知要有多少人羨慕呢。你可要答應啊。”

黃斌說:“好說,不過,不知你們有沒有時間來啊。要想畫得好,一天兩天是畫不成的,你看我那幅畫,都畫了三個月了,還沒畫好。”

“那麼長時間啊,我們若站上三個月,準成僵屍了。”

“也用不了那麼長時間。”

軍強便拿起他那幅《秋韻》來看,說:“這不挺好的嗎,你還要畫什麼呢?上了一層色又一層色,沒完沒了。”

“快完了。”

軍強指著那個“韻”字說:“這個字怎麼念?”

“念yun。”

“我還以為讀左邊呢。我沒學過多少字。其實你們畫畫的也不用認識多少字,對不對?”

“對,是那麼回事。既然你讀不懂,我幹脆把這畫改名叫‘秋音’吧。”

“已經寫上了,就讓它待著吧,還能改嗎?”

“能改。”

秋莊稼轉眼收割下去了,田野裏一片開闊,中午的陽光溫暖如春,天空澄明幹淨。是一個星期天,軍強幫黃斌種小麥,黃斌說:“我對種地不生,稍一熟悉就成,從小幹慣了的,隻不過對現在的種法不知道了,畢竟現在更科學了。”

播種機給軍強播好,就事也給黃斌播下了種子。望著綿軟的田疇,黃斌心中忽然充滿了難以抑製的希望,一種盼望種子發芽的希望,這樣的感覺已經失去好多年了,上大學的那幾年根本就沒有過,那時隻有壓抑和鬱悶,隻有迷惘和無聊,而這種盼望種子發芽的希望是多麼現實而真實啊,地底下埋藏著陽光,它會從他們打的赤腳開始,一點一點照亮年輕人的生活,健康的思想和生活。

田野是偉大的,是誰在忽視它?黃斌覺得自己是屬於土地的,也是一粒等待發芽的種子,他歡快地從濕潤的土地汲取著營養,這是一種很可愛的教育,他想到了盟盟,要是盟盟在該多好啊,讓他們共同呼吸這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氣,隻這麼靜靜地並肩坐在田埂上,豈不比任何的纏綿更深長,那種圈在室內的愛未必是真愛,真愛需要一個廣大的空間來成長,盟盟在哪兒呢?他為自己好長時間的忽略而不安起來。

(7)

巧蔭的店生意也還算可以,可是一個月下來除去水電費,房租費,保姆費,吃喝費,稅費,管理費……諸多費用算盡,剩了也沒多少,玉潤又是個花錢手腳大,沒算計的人,巧蔭呆呆地看著這個店,也真有些著急,給自己幹與給別人打工不同,給別人幹,把活幹好就行,給自己幹,賠了錢可是自己的。近來,她總是夜不能寐,睡一會兒醒了來,她就前思後想,怎樣才可以多掙些錢?玉潤有時把她攬在懷裏,她卻大睜著眼睛衝了天花板出神,玉潤說:“你省省腦子吧,你現在除了錢心什麼心都沒有了。原來你是這麼愛財之人啊。”玉潤其實是說著玩,並沒往心中去,卻正中了巧蔭的心病,她是愛財之人嗎?她在心裏覺得自己是最不愛財的人,一切不是為了生活麼?因此她沒好氣地說:“我更希望有人養著我,像大嫂那樣,沒事了美美容,逛逛商店,我也多漂亮幾年,也多活幾年。你以為我就願意這麼操心費力地拚命嗎?不是沒人養著我嗎?你有那本事嗎?”

初次聽這嗆人的話,玉潤有些驚愕,他望著巧蔭,似乎那個讀書時聰明伶俐天真安靜的巧蔭正從她的身體裏一點點蒸發出去,這令玉潤有些惶恐,她的確在變,是什麼讓她在變,那個小鳥依人的巧蔭,一夜之間堅硬地獨立著,不遜地望著他,他笑笑,說:“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沒惹你啊。”

巧蔭心中不順,她恨所有說她愛錢的人,她嫁到汪家,不是許多人說她愛錢嗎?她倒要真的試試,做一個愛錢的人。她的生活需要錢,她的女兒需要錢,她家中還有年邁的父母也需要錢。她必須放棄視金錢如糞土的那份清高與虛偽,真真實實地來掙錢,誰也管不住她。玉潤當然不會明白她的心情,他從小沒吃過苦,安安穩穩,衣來伸手地就長大了,以後沒飯吃了還有父母的財產支撐著他,她巧蔭呢?巧蔭是不會花汪家錢的,她是有骨氣的女子。她必須自己來掙。

因此,她繃著臉對玉潤說:“以後你花錢我得給你記賬,不要講那麼多哥們義氣,不許隨便請朋友吃飯,我們這不是什麼大生意,大生意靠賺,小買賣靠省,以後,我們必須節省。”

玉潤不相信錢是省出來的,他認為,該花的還得花,太小氣了,讓人瞧不起:“你說人活著沒幾個朋友還有啥意思,我的朋友也不多,就那麼三兩個人。”

巧蔭說:“那也得有個分寸,你沒錢別充大款,遇事往後縮著點,就像上次楚玉明結婚,薑少華本來不想隨禮的,人家關係一般,也不是很熟,你卻要替人家墊上,硬拉著人家去,你有時就是缺心眼,人家心裏沒準是100個不高興呢,我見那錢也沒還你吧?”

“那不算什麼,不還就不還吧,什麼大不了的。”

“說得輕巧,我這錢可是一點點掙來的,你沒見為賣件衣裳,賠了好話又賠笑臉,有時還賠錢呢。”

玉潤不言語,過了一會兒說:“我看,我還是做大買賣的料,這些小生意,對我來講大材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