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天,紫煙開著她的車,車上坐了四個人,盟盟、黃斌還有紫煙的朋友小敏。小敏比紫煙大兩歲,門牙有些突出,一笑格外明顯,細看倒也不難看。她要隨了車往市裏去做個頭發。到了市裏,紫煙對盟盟說:“你們打車過去吧,別提我們的事,我們先去做頭發,一會去接你們一起走。就說是正好遇到的。”
“行。你們去吧。”
黃斌和盟盟下了車,盟盟說:“咱們先去買點東西吧,那前麵正好有個超市。”
黃斌跟了盟盟到超市裏買東西,盟盟挑了一個芭比娃娃,黃斌一看,199元,說:“這麼一個小娃娃,就值這麼多錢,比個真娃娃還貴呢?”
盟盟嘟著嘴說:“有那麼便宜的真娃娃嗎,你去買了來,我養個十個八個的,不嫌多。”
黃斌朝她肩膀打了一下,說:“買還得花錢呢,等明天我們生娃娃吧。”
“想得美。你還是到你的廟裏去吧。你若塵心不斷,幹脆就別去了。”說完,她抬頭看著黃斌的反應。
黃斌念頭一轉,又回到了現實的黃斌,那個靈光一閃,有了一些人氣的黃斌就又不見了。臉色也鄭重起來。盟盟失望地親了親她懷中的娃娃,說:“走吧。別傻愣著了。”
二人打車來到巧蔭的服裝店,抬頭看那招牌,叫作虞美人,紅紅綠綠的一團團的花,映了一張女人的臉,畫麵有些俗氣。
透過玻璃窗,盟盟看到二嫂正在收銀台後麵整理一件男式襯衣,小細穗的短發垂下來,擋了她的臉,她想逗一逗二嫂,趁巧蔭不注意溜進屋,用背對著巧蔭,眼睛盯著牆上一件T恤看,黃斌就站在她背後,他打量著巧蔭,覺得她是個很精致的女人,渾身上下一絲不苟,表情很專注。黃斌似乎養成了一個習慣,他在看某個人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在腦子裏把這個人畫了一遍速寫。
巧蔭此時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活,迎上來說:“歡迎光臨,喜歡哪件可以試穿一下。”
盟盟仍沒回頭,黃斌扶扶眼鏡說:“就這件吧,你看適合她穿嗎?”
巧蔭打量一下來人,一驚說:“唉,小盟盟你裝什麼傻?”說著用手把盟盟拉轉了身。
盟盟嗬嗬笑著說:“嫂子,你幹這行挺專業的,六親不認了?”
“噢,你畢業啦?”
“是失業了。我來給你幫忙吧。”
“行了行了,別笑話我。你老老實實待著吧。”
“嫂子真能幹。我挺欣賞你和二哥的,二哥呢?”
“他有朋友結婚,喝酒去了,你看看小櫻吧,她已經會喊姑姑了。”說著衝二樓上喊:“小鳳,把小櫻帶下來——”
盟盟望著樓梯口說:“這是租了兩層啊,貴不貴?”
“樓上是住的,房租是一個月共4000元,如果生意好的話,應該不算貴。”
“怎麼樣?顧客多不多啊?”
“還行,不知以後會怎麼樣。我前幾天還和你哥談起你呢,說你快回來了。”巧蔭說著又指著黃斌說:“介紹一下,這是誰?”
“他叫黃斌。我們一個學校的。不是一個係。他學美術的。”盟盟又對黃斌說:“這是二嫂。”
黃斌連忙說:“嫂子好。”
巧蔭趕緊搬過一張椅子讓黃斌坐,黃斌說:“天天坐著,我還是站會兒吧。”
小鳳下來了,她已經跟了巧蔭一年時間了,今年才十八歲,略黑的一張小圓臉,穿了身運動裝,她拉著小櫻的小手,一步一步緩緩地從樓梯往下走,小櫻不大的人,卻神態莊重,像個小貴婦一樣穿著蓬蓬裙拿著架勢下來了。
盟盟趕緊笑著迎上去說:“真快,都會走了,上次我回家,她還隻能扶了牆站一會呢。”她上去用手拉了小櫻的另一隻小手。小櫻不讓她拉,瞪著眼睛努力把手一甩,還氣憤的樣子,大家都笑了。
巧蔭說:“喲,好大的脾氣,姑姑可有個大娃娃,不給你。”說著從椅子上把那個芭比娃娃拿起來逗小櫻。
小櫻伸手:“要,要”。
小鳳說:“快叫姑姑,叫姑姑就給了。”
盟盟說:“叫,叫一個,要不,我可不給了。”
小櫻努力嘟起小嘴說:“姑姑——”
盟盟說:“聽,還挺清楚。給你。”小櫻便抱起了那個娃娃。
盟盟對巧蔭說:“這孩子像二哥,你看這小嘴,這眉毛。”
巧蔭說:“脾氣可不像你哥,有點像我。火性大。”
盟盟碰碰巧蔭:“我二哥老實,小時候我和我姐總欺負他。把好吃的都藏起來不給他。”
巧蔭笑著說:“我可不敢欺負他,他比我厲害多了。”接著用手指了指黃斌,“你經常欺負他嗎?”
黃斌趕緊說:“我天天受氣呢。沒什麼。”
幾個人逗孩子玩了會,這時,紫煙和小敏一前一後進來,紫煙連聲說:“呀,都在啊,這門麵不錯,巧蔭,發財了沒有?”
(2)
巧蔭迎上去說:“大嫂開什麼玩笑,我們家的大白菜發了。”
紫煙不饒人地問:“我們家是誰們家?不和我們是一家了?”
巧蔭紅了臉:“隨便說說,你挑什麼毛病。”
紫煙在屋內轉了一圈,她拿了一件真絲內衣,試了試,巧蔭趕緊說:“拿去穿吧,反正是自家的東西。”
紫煙說:“這就不你們我們的了。”
巧蔭說:“好,我們家的,送給你,怎麼樣?”
紫煙說:“這話好聽。不算我占便宜,送給我的。”紫煙本不打算拿巧蔭衣裳,見她那麼說,想到她是顧麵的人,遇事不願顯自己小氣,不拿沒準她會不高興,於是就說:“這件我要了。小敏,你是不是來一件?”
小敏搖搖頭說:“我不缺,以後再說吧。”
巧蔭見過這個小敏,以前在家住時,她經常來家找紫煙,她老公在廣州做生意,很少回家,小敏有錢有閑,與紫煙正好是一對爛朋友。巧蔭很少跟她說話,看著她那小虎牙,她就不喜歡,巧蔭看人一向重相貌,第一眼沒緣法,就不想和人家打交道,有時甚至連話也懶得說。此時她看了看小敏,見她新燙了卷發,說:“你這頭發挺好看。”其實心中很不以為然,沒話找話而已。小敏用手摸摸說:“是嗎?剛做的。”巧蔭便沒了下文,隻是看了小敏笑,以示誠意。
紫煙說:“貴著呢,這麼個頭發,350元,哪天我沒飯吃了,我就開美發屋,太賺了。”
巧蔭說:“那的確是個賺錢的行當,沒本錢,隻有利潤,隻是得有了名氣才行。”
幾個人閑談著一些瑣事,門前停下一輛黑色轎車,下來兩名男子,前麵一位像個政府官員,肥頭大肚的,後麵一個人高挑的個子,白靜的臉上有一雙敏銳的細眼,樣子很精明。
紫煙一眼瞟見這兩個男人,心情頓時變了,拉了小敏的手說:“咱們先走吧,不能打擾二嫂生意了。”又點頭對巧蔭笑笑說:“我忽然想起點事,玉緣讓我給他買個剃須刀,我們先去了。改天再來。”
巧蔭連忙說:“急什麼,我請你們吃飯啊,別急,你有的是工夫,吃完飯再走吧。”
紫煙說:“不了,還有小敏呢。她也還有事。我們走了。”說完,拉了小敏的手往外走,盟盟說:“大嫂——”她想問問大嫂,不是說好坐她的車一起回去嗎,怎麼不管她了?此時,那兩個男人正好走到門邊,細高個一抬頭,正好和低頭走出的紫煙打個照麵,他愣了,略一遲疑,脫口而出:“麗麗——”那話分明是衝紫煙說的,而紫煙連頭都沒回,好像沒聽見,摟了小敏的肩膀有說有笑地朝她的車走去,男子轉過身盯了她片刻,後就直跟上去,喊著:“麗麗,麗麗——”紫煙聽到喊聲,冷冷地回頭說:“我不認識你,你喊什麼?”並對來人怒目而視,男子停下來,欲言又止,他懾於紫煙的威怒,不知如何是好,此時,紫煙上了車,並發動了車,車開走了,胖男人喊他,他才不情願地回過頭,臉上表情複雜,胖男人說:“大森,你怎麼回事?看見漂亮女人,就看花眼了。”
原來那個細高個叫大森,他聳聳肩,有點尷尬,但從他的表情看,他仍沉在剛才的事情裏。
盟盟覺得這個男人不是好男人,看見漂亮女人就那麼下死眼地看,肯定是個尋花問柳慣了的色鬼,因此懶得看他,轉身去逗小櫻玩,她對黃斌說:“咱們到樓上去看看。”於是抱了小櫻和黃斌、小鳳到樓上看,樓上是巧蔭她們的臥室和廚房,有些亂,小鳳說:“我還沒收拾呢,今天二哥一早就出去了,小櫻又太淘,我們忙不過來。”盟盟說:“你們吃早飯了嗎?有空做嗎?”
“早飯吃過了,喝了點老豆腐,吃了點油條,小櫻喝了奶。”
“你住哪啊?這地方可不如家裏寬綽。”
小鳳用手一指木隔扇隔開的半間臥室說:“就在那兒。”
盟盟看了看,沒說什麼。
小鳳說:“你不要以為我過不慣,二哥和二嫂都過得慣,我沒什麼,我還覺得在這比在家好呢,見了許多世麵,眼界開闊了。”
盟盟很注意地看了她幾眼,沒想到她小小年紀說出這樣的話來,以前,她很忽略這個小女孩,沒讀過多少書,女人若沒讀過書,似乎就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意味,是可以被忽略的。她看到了小鳳的變化,她想,二嫂肯定也和原先有許多不同了,生活環境可以改變人。以前的二嫂有些鬱鬱,還有些小性,自尊心也強……
樓下,胖男人想買件襯衣,巧蔭心細,在社會上闖蕩些日子,也有了些見識,她總覺剛才的事蹊蹺,因此,她裝作不認識紫煙的樣,衝大森說:“你認識剛才那個女人呀?”大森看看她,沒回答,說:“你認得她嗎?”巧蔭說:“不認得,她剛才買了件衣服,我覺得她真漂亮,對她很感興趣。”
胖男人說:“女人也對漂亮的女人感興趣啊?”
巧蔭笑笑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賣衣裳的就注意這些,女人長得不好,多好的衣裳也穿不出好來。”
胖男人說:“我呢?”
巧蔭說:“男人與女人不同,男人都一樣,隻要個子高,什麼衣裳穿著都好看,像您這樣魁梧,一般人比不了。”
胖男人說:“聽你這麼說,今天怎麼也得挑一件。”說完,翻著看那些男式襯衣。
(3)
胖男人對大森說:“幫我參謀參謀。”
大森若有所思的樣子,說:“你看著好就行了。”巧蔭望了大森一眼,覺得他的神思已經跟紫煙一起走了,不知為什麼,很好奇。
大森問巧蔭:“剛才那個女的經常來嗎?”
“有時來,也不是來得很勤。”
大森點點頭,頓了片刻說:“她再來的時候,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
巧蔭笑笑:“我可不敢,人家又不認識你,誰知你是怎麼回事。”
大森笑了:“也沒什麼事。”
胖男人說:“他被一個叫麗麗的搞丟了魂,見誰都像他夢中的麗麗。他是天底下的傻子。”
盟盟站在二樓樓梯上,偷偷打量了大森片刻,覺得他笑的時候,活像一個人,像誰呢,又想不起來,那一掠而過的笑意,像水麵的波紋,你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已經飄走了。
胖男人選中了一件襯衣,付了錢,臨出門,大森轉身笑著說:“拜托了,別忘了那事,過些日子,我再來。”
“知道了,希望你們再來照顧生意。”
盟盟見顧客走了,她對黃斌說:“咱們也走吧,大嫂玩起來就慌了心,說好一起走的,現在不管咱們了,咱們坐公交車回去吧,午飯不要在這吃了,二嫂很忙,沒時間,咱們也別給她添亂。”
黃斌說:“好吧,我早想回去了。”
二人告別了小鳳,又下樓來別巧蔭,盟盟說:“二嫂,你要吃好點,你看你有些瘦了。”
“我正減肥呢,生完小櫻我就長了肉,正想減肥呢。”
“再減就沒了,我們先走了,咱們家正搞建築呢,我是工頭,得去看著。”
“有大哥呢,你管什麼事?搞建築,什麼建築啊?”
盟盟衝黃斌笑笑說:“駙馬樓,二嫂你不回去,不知咱家的新聞,哪天你們回家去看看吧。”
巧蔭說:“你說的我沒聽懂,什麼夫馬樓?”
黃斌笑著沒言語,盟盟便沒再說話,揮著手說:“二嫂別出來了。我們走了。”
巧蔭說:“坐公車啊?大嫂也是,也不說和你們一起走。”盟盟二人走出幾步,巧蔭又追出來小聲問盟盟:“盟盟,大嫂在娘家是不是有小名叫麗麗啊?”
她這一問,盟盟倒遲疑了,大嫂似乎是有這麼個名字,盟盟眼前又閃出那個叫大森的人可惡的嘴臉,心想,她即使叫麗麗,也不能和那個大森有什麼聯係,她看了一眼二嫂,說:“我沒聽說過。”
巧蔭說:“噢……”盟盟和黃斌就走了。
紫煙和小敏出來,有些六神無主,車開得很快,小敏吃驚地看著她,說:“你怎麼回事?我看你有心事,你認識剛才那兩個人嗎?”紫煙兜了幾個圈子後慢下來,說:“沒什麼事,隻是一時心亂,你知道,我的脾氣是沒準的,我不能把握自己,忽然就有點不高興,我們回去吧。”
“不是去買剃須刀嗎?”
“我隨便說的,用不著我買,他早就不用我買的東西了。”
“又鬧矛盾了?”
“說不上,天天那樣唄。我習慣了。也沒什麼不好。”
小敏不言語,她臉上劃過一絲無奈,說:“大勇在南邊也不知怎麼回事,半月無音信了。”
“打電話呀。”
小敏慢慢拿出一支煙,點燃:“我從不先給他打電話。”
紫煙把車靠了邊,搶過她手中的煙說:“怎麼,吸這個?算了吧,這叫自暴自棄。”說完,把煙扔窗外邊去。
“又能怎樣?他又不讓我過去,他有了二奶我也不會知道。我又不像你,有那幾個孩子養著,我靠什麼?”
“生孩子是挺容易的事,咋到你這兒就這麼難?咱們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找江湖醫生。”
“我總覺問題不在我這。”
“那就是他不行了?……不對,終究是你們在一起時間太少的緣故。打電話讓他回來吧。”
“不打。”
“該軟時就軟點嗎。”
小敏望望車窗外的人流,說:“再說吧。先往回走著。你瞧你,你不是說和盟盟他們一起回去嗎。怎麼忘了這事。”
“人家才不願和咱們一起走呢,兩個人多好,想幹點啥幹點啥,咱們礙眼。別管他們。”
“就這麼回去,你婆婆問起來,你丟了兩個人,咋交待?”
紫煙想了想說:“嗨,那就再轉一圈,我好長時間不去酒吧了,北環那新開一酒吧,我們去玩會兒。”
“不行,你開車呢,找死啊。”
“那,去閑逛,玩到半夜再回去。”
“不要你那些孩子啦?”
“那都是煩惱根,我真不想要她們了。”
“如果我有個孩子,我今生就無所求了,他即使有了二奶,我也不在乎。”
紫煙心中百味雜陳,厭惡地說:“別說了,說起孩子我就煩。天大的麻煩在我頭上,總有一天,這天會塌下來。”
(4)
轉眼間,暑熱便退了,空氣中有了秋天的味道,人們可以聞到玉米、棉花、大豆等作物的那股特殊的香味及彌漫了鄉間小路的成熟的草葉香,黃斌喜歡這種種天然的氣息,他甚至喜歡田地裏泛起的土味,他已經搬到那兩間小屋中了,門外便是開闊的田野,晚上有冷冷的月光淋下來,有清露悄悄爬上植物的葉子跳舞,有時還會見到蛇彎彎地爬過牆縫,它們快冬眠了,夜靜更深,蟋蟀在草叢中鳴唱,有時會在他熟睡時蹦到他臉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它們徹夜不眠,窸窸窣窣地叫著,那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延綿起伏,把夜烘托得寂寥而安詳,隱隱可聞村莊裏的狗吠,繁星在天上,有許多參不透的隱秘,你仔細注視著它,它就濕漉漉地仿佛要掉下來。
搬來幾天之後,黃斌便適應了,大自然的魅麗攝人心魄,他的情緒沉靜了許多,在盟盟家住著時,有時晚上會睡不好覺,現在他一下枕便是天明,就像新打的一桶水,澄清了泥沙,波瀾不驚,沒人擾他,他甚至連盟盟都不想見了。他沉到他的畫中去,那裏麵有他無限的情愫,豐富的,細膩的,像水一樣,汩汩地流出來,灑在畫布上,那是一個美妙的世界,精神的世界,那裏有他無限的想象,他像一個醉酒的人,讓他醒來是痛苦的,他需要在其中浸泡,淘盡一身濁骨與濁氣,留下透徹與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