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小鎮2(1 / 3)

(11)

如今,他倒來了興致,鼓動黃斌,說:“你是行家,可以去鑒別一下那幅畫是不是假的。”並笑眯眯地看著黃斌,黃斌扶扶眼鏡正兒八經地連忙說:“那幅畫我看過了,雖然我不太懂鑒別古物,且平時對唐伯虎研究不深,但從那畫的筆法來看,應當是假的。”

木生哈哈大笑,心想:這小夥子倒實在。盟盟斜眼看著黃斌,怪他太冒失,連忙打圓場說:“你懂什麼呀,又不是專家。別胡說。那可是花十萬塊錢買來的。我們大家都看著不錯。”

黃斌皺皺眉頭,不屑地說:“花百萬塊買假貨的也有的是,真假不在價錢。”盟盟朝父親做個鬼臉說:“爸爸,他就這強脾氣,死腦筋,不會轉彎。”

木生把煙灰撣了撣,說:“實話實說,是年輕人的脾氣,倘你說是真的而心中想著是假的我倒要小看你了。”

黃斌見盟盟給他使眼色,卻裝作沒看見,不理會她,他心中憋著一股勁,心想:我從不會溜須拍馬,對未來的老丈人也一樣。

木生說:“帶了你畫的畫了嗎?我看看。”

黃斌仰著臉,努力用鼻尖抵著那眼鏡,說:“帶了幾幅,我去拿,別看我說別人作假,其實人家假畫也做得相當有水平,我還趕不上呢。”說完看了盟盟一眼,轉身往樓上走,盟盟放下了茶杯,緊隨著黃斌往樓上去了,邊走邊小聲說:“我給你挑,你不知我爸爸的眼光。”

木生看著她們的背影犯了愁,他喜歡的小夥子窮點不要緊,但應當生龍活虎,這黃斌一副楊柳細腰的樣兒,哪像個男子漢,拿不出手去。怪不得佟小花一個勁地叨嘮,圖他個啥,這真要問問盟盟圖個啥了,或許這小子身懷絕技吧。

見二人上了樓,玉緣乘機走進屋來,小聲對父親說:“爸,怎麼樣?”木生沉默無語,暗暗歎口氣,說:“比不上你們哥倆。”

玉緣湊近點指點父親說:“媽為這事不痛快,我看得出來,不過,妹妹倒是挺向著他,估計拆是拆不散了,既然拆不散,就要往好裏來,我們要客氣一點,別讓妹妹臉上不好看。”

玉緣心疼這個妹妹,生怕她有半點不自在,而真若結成這門親事,他心中也是個疙瘩。這幾天他跟著黃斌有過幾次接觸,覺得人倒不壞,隻是不太懂事,有點可惡,有時就嘲笑他兩句,他又好像聽不出來,他就更看他不順眼。他本想下手攪黃的,現在又沒了勇氣,紫煙也一個勁地叮囑他:“不是你的事你少管,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重婚,積點德吧。”又怒氣十足地說:“你不是也曾被破壞過婚姻,直到現在還耿耿於懷嗎?”玉緣瞥了她一眼,說:“妹妹是我看著長大的,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子,又有貌又有才,不想在她身上出現不完美的一筆,我心疼。”

紫煙不言語,心中難受,玉緣可是沒說過心疼紫煙的,紫煙得自己心疼自己,因此,她忍了眼淚,又逃到美容院消磨了半日時光,她不高興時花錢的欲望便格外強烈。

木生迅猛地吸著紙煙,煙霧遮住了他的臉,又散開了,露出他花白的發,他從來不染發,有人提醒他說染了顯年輕幹練,他固執地搖搖頭說:“連腦袋都成了假的,還有什麼意思?不痛快。”如今,他低聲而吃力地對玉緣說:“我知道。”

此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估計盟盟下來了,玉緣便走開,端了一杯水,哼了一支流行歌曲,去看廚房裏的飯準備得怎麼樣,紫煙和小花也在那,幫張師傅忙活,小花問玉緣:“要不要喝點酒?今天你父親也在。”

“來點吧,不然沒氣氛,大家高興高興。”

紫煙說:“你可少喝點,回頭別吐床上,我受不了那味兒。”

“這又不是談生意拚酒,一家人哪還能喝得大醉。意思意思就行了。我今天還有點感冒,本來也不能多喝。”

紫煙看著他,愛憐與嗔怪在心頭翻騰,說:“抽屜裏有感冒藥呢。”

“不用了,沒那麼嬌氣。”

紫煙斜了他兩眼,忍了忍沒說什麼。

黃斌把一幅畫荷花的國畫打開,對盟盟說:“這幅他沒準會喜歡吧,比較清淡,他肯定不會喜歡油畫的鮮明的色調。”

盟盟端詳著,見畫麵上有墨色的荷葉和粉色的嬌柔的荷花,她看了會兒,說:“我怎麼沒見過這幅畫,什麼時候畫的?”

“前些日子,在我們學校的荷花池那兒畫的,還沒讓你看過。”黃斌鋪平了畫讓她看。

“好是好,我估計我爸不會喜歡,收起來吧。”

黃斌有些不情願,說:“哪有什麼好畫啊,都是些半成品。那些仿別人的我又不願意讓你爸看,我創作的人物畫估計他不會喜歡。山水畫沒多少啊。”

“他又不是行家,不要怕。”

盟盟從黃斌的山水畫中挑來挑去,好歹撿了幾幅,說:“我父親喜歡隱士於山林中那類的畫,可惜你沒畫那樣的。”

“我又不是專為他的喜好作畫。我知道我畫的這些現代畫他肯定不喜歡了。就這幾幅山水還大概入得了他的眼,可是這不是我的得意之作。”

“就這幾幅吧。他不懂的。”

(12)

回到了木生的客廳,打開了畫,黃斌恭敬地站在一邊聽木生評論,在汪木生麵前,他有些拘束,雖然他知道他不會說出多有價值的話來,但他的評論便是對他的評論,他不能不重視。

木生一幅幅認真看了看,說:“功底不錯,但我覺得畫山應胸中有山,畫水應胸中有水,一個畫家若能閱盡千山萬水,他的山水畫才能畫到家。僅憑想象畫不出什麼來。”

黃斌點頭稱是,低聲說:“伯父,閱盡千山萬水易,但那是錢啊。”

木生說:“錢不是問題,關鍵在雄心壯誌,我記得你們初中課本上有一古文,寫了兩個僧人,其中一個富僧多少年就欲買舟東下,而由於客觀條件未成行,而貧僧卻說去就去了,要知道步行千裏路的大有人在。”

黃斌慚愧地低下頭說:“山水畫不是我的主攻方向,我認為一個好的畫家,柴米油鹽都可入畫,所以,基本功最重要,我想先練好基本功。”

木生點點頭,笑笑說:“我是門外漢,隨便說說而已,並沒說讓你非得怎樣怎樣。”

黃斌高興地點點頭說:“我明白。”

玉緣進來了,他看到了黃斌的大作,打著哈哈說:“很好啊,真是了不起的大畫家,人才。”

“哥哥別取笑他了。”盟盟邊說邊趁玉緣不注意把一幅畫得不太好的《荷花》塞到了桌子底下。

“不見得那麼見不得人吧?不好就不好唄。”黃斌來了氣,說著又抽出來。盟盟怒不可遏地看著他。

“喲,原來好畫給藏起來了,為什麼不讓我欣賞欣賞?”玉緣說著伸手來拿。盟盟一把搶過去,說:“不能看。”猛地抓在手裏,扯成幾塊,團子團跑外麵不知扔哪去了。

木生嗬斥她:“什麼脾氣,你是大小姐啊?”

盟盟笑著說:“我知道哥哥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黃斌看著盟盟的樣子,不禁笑了,原來,她在父兄麵前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孩子,他忙說:“沒什麼,沒什麼,我畫得不好的畫,我有時自己舍不得,經常是她幫忙撕掉,旁觀者清,我認為好的,別人經常看著不好,就該撕掉,不可惜,你們別介意。盟盟對我可嚴格了。”

木生緩和了臉色。

“你別這麼護著他。”玉緣輕笑,表情很是不屑。他實在裝不出喜歡這個小夥子。他厭惡他。

飯桌上,觥籌交錯之間,黃斌的話多起來,說:“我小時候,跟父親去種地,時常偷懶,父親就會用腳踢在我的屁股上,至今我還能感到那種疼,感到那種用手摸著屁股回頭望父親臉色的心情,而現在不是屁股疼了,是心疼,想起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我睡不著覺,更讓我心不安的是,我是個不孝的兒子,我雖上了大學,可我總想回去過父親那種生活,土地一直吸引著我,那像有一種魔力,說不明白。”他又看了看盟盟,說:“我總覺得我照顧不好盟盟,這是真話。”

一桌人頓時無心吃飯,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看黃斌又看看盟盟,小花簡直恨得牙根疼,盟盟笑笑說:“他就是這個樣子,不會講話,他怕自己沒本事掙錢,我將來受委屈啊。”

黃斌停了停說:“也有這個意思。”大家的心才稍稍寬鬆了些。玉緣開始時一直給黃斌敬酒,後來覺得沒意思,索性自斟自飲,紫煙說你少喝點吧,木生便讓把酒撤下去,說是明天還要開全體工人大會,大家吃飯。木生說:“黃斌,你有過苦日子,我小時候也有過,比你想象的苦多了,但我的孩子們缺少這一課,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缺憾,不過,你有沒有要過甜日子的打算?苦盡甘來,也是一種生活,有沒有想過?”

黃斌停下筷子,遲疑一下說:“想過,不過,我是個很矛盾的人,許多思想在我頭腦中鬥爭,今天這種思想占上風,明天那種思想占上風,誰也打不過誰,打到平衡時,便覺什麼生活都無所謂,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汪木生靜靜地思索他這句話,不覺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年輕人,心說:蠢貨!

飯桌上一時沉默起來,汪木生是決定不再說一句話,黑著一張臉,勿自大口大口吞著飯,他不講話,別人也不知說哪句才能對上他的心思,時不時有人說:“多吃點,大家吃好啊。”

黃斌放下筷子,他今天是下了決心暢所欲言了,他輕咳了兩聲,說:“我們家很窮,我在這兒的大街上轉了轉,感覺任何一家都比不上我家窮。”幾個人抬頭詫異地望了望他,又低下頭去,而紫煙是用手抹了抹臉,努力把笑容從臉上抹下去,盟盟抬頭望著黃斌,臉上的肌肉不知該怎麼動,隻有她敢巡視大家的表情,沒人敢看她,這讓她徹底領教了黃斌的水平,她又不能打斷他,隻好接著吃飯。

黃斌接著說:“我考上大學後,學費是東拚西湊也沒湊齊,到了學校我向學校申請特困補助,學校免了我一半學費,另一半靠我打工湊,哪有那麼多工可打呢,再說我也想多學些東西,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打工上,我就省吃儉用,別的同學吃大魚大肉,我連一日三餐都吃不飽。唉,盟盟對我很好,但我畫畫又不能掙錢,將來,我若一心撲在畫畫上,肯定也照顧不好盟盟。”

這次,人們是放下了筷子大眼瞪小眼,玉緣問:“你將來準備喝西北風?”

(13)

“還沒好好想過,將來,也許……也許會出家。”

“你出家?那你找盟盟幹嗎?”小花皺著眉,怒從心頭起,想一腳把這黃斌踢出去。

紫煙哈哈大笑,她實在忍不住了,直笑得差點岔了氣。而佟小花的臉一陣綠色,汪木生微微地閉了下眼睛,暗暗出了口長氣。

玉緣說:“笑什麼笑,這是飯桌,怎能這麼放肆地大笑,不怕讓人家大學生小看你!”

紫煙收住了笑,斜了斜玉緣,不屑地用餐巾紙揩了揩嘴角。玉緣說:“我今天洗耳了,不愧是大學生。佩服。我吃飽了,你們慢慢享用。”說完,放下筷子,走了。

黃斌見玉緣走了,臉通紅,說:“我說的絕對是真的,不信,你問盟盟。”

汪木生拿眼睃了一下盟盟,見盟盟鎮定自若,咬著一隻大蝦米,用她的大眼睛盯著蝦米的一對小眼睛,悻悻地說:“哥哥真是的,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黃斌有些不自在,不再說話,低頭扒拉自己碗裏的飯。

……

“盟盟在家裏還有一個名字,叫玉晶。我家幾個孩子,都是排玉字,她還有一個姐姐,叫玉靜。出嫁了。盟盟覺得玉晶這個名字俗氣,後來自己改成了盟盟。”汪木生沒話找話地說。

“噢,我知道。”黃斌點頭。

“她可是我的最小的閨女,你怎麼舍得讓我的寶貝閨女喝西北風啊?”

“噢,盟盟不會的,不會的,我說的是我自己。”黃斌磕磕巴巴地說。

盟盟盡量微笑著,她向黃斌使個眼色,讓他去休息,黃斌於是放下筷子向汪木生告別,回樓上去。

盟盟留下來,她要聽父親的發落。

木生沉著臉說:“盟盟你真是天真,幹盡了傻事,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有多傻。我的這是個什麼人?”

盟盟紅了臉說:“首先他不是壞人,其次他是個很有個性的人,第三,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

汪木生聽直了眼,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再說這黃斌不好,女兒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認死理。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說:“我看啊,他不是做買賣的料,也不是當官的料,就說畫畫吧,他對生活沒半點熱情,我看他也畫不出好畫來。老氣橫秋,哪像個年輕人。我不喜歡。”

小花也皺著眉說:“炒了吧炒了吧,什麼樣的小夥子沒有,偏找個這樣的,要長相沒長相,要能耐沒能耐。”

盟盟無語,轉瞬卻嚶嚶地哭起來,淚水一串串往下淌,她是在家中被捧慣了的,驟然聽了這許多指責,感覺受了委屈,她抽抽噎噎地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後吃苦受累也是我自己的事,不連累你們,他身上有優點的,時間短你們看不到。他也很有才的,在學校時,他的畫經常得獎呢,他對我也非常好,有一次我在學校發燒,我沒告訴你們,他在醫院守我好幾天,對我照顧得很周到,他的心我是看到了,他不僅是一個受過苦的人,還是一個非常知道感恩的人,他心思很重,隻有我了解他,我不能離開他。”

小花歎口氣,說:“算了算了,聽你說話我就起雞皮疙瘩,我們也管不了你了,你的路你自己走,後悔藥可沒處買。”

盟盟索性停止了哭,不容置疑地說:“我想向爸爸要咱家那塊地,讓黃斌去種,在那給他搭兩間小屋,給他三年時間,看他能不能成為大畫家。”

汪木生和佟小花睜大了眼睛,像聽天方夜譚。

“你瘋了?鬼迷心竅,明天我就把他趕走,他把我女兒帶壞了,成了瘋子。”汪木生大怒。

“爸爸——你越來越專製了,我這要求一點不過分吧?我又沒跟你要個幾百萬,你急什麼?那塊破地,反正你們又不種,也是白白讓別人種。我就要那麼塊破地,你生什麼氣?”

“我倒巴不得你能跟我要錢,也算是個知道事、念過書的人,你們回來是想氣死我來啦?”

“我哪想氣你啦?”

“你提前都不和我們商量就把個大活人帶回來了。我們還有沒有發言權?甚至連個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了。”

盟盟氣鼓鼓地說:“你選擇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思想太守舊了,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哪個和家長商量,我算是好的,你沒看見如今在大學校園裏,都成雙成對地在外麵租房住著呢,我還是頂定規矩的呢。”

汪木生說:“咱家有咱家的規矩,你把他帶回來,那明擺著就是成了,我想棒打也打不散了。”

盟盟說:“那當然。”說著低下頭去,瞬間又抬起頭來說:“爸爸,你就別管了,為了婚事,你把大哥得罪了,讓他一輩子記恨你,至今跟變了個人似的,大嫂也不痛快,二哥的婚事雖沒多大障礙,但如今人家也搬出去了,好像與這個家絕了似的,終究是因你們不好,人家與你們脾氣合不來。你們改改吧,省得把我也得罪了,你們將來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汪木生想點支煙沒點成,手一直發抖:“他們的事與你無關,你別指手畫腳,沒你講話的權力。”

(14)

小花見他們越吵越離題兒,便說:“算了算了,別讓我心煩,你愛嫁誰嫁誰,隨你去吧。”停了停又言歸正傳:“你說的那是什麼話?他想種地回家種去,幹嗎到我們這來丟人現眼,我們一家人的臉往哪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