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小鎮1(3 / 3)

此時盟盟認真地說:“你就在這兒住著吧,我們家你也見到了,不會缺我們的飯吃的,隻要你樂意,住到何時都可以,我在父親麵前是說一不二的,你可以安心作畫了。”

黃斌搖搖頭說:“不行的。我應當有自己的生活。這種寄居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這不是長久之計。不能自食其力,還談什麼安心呢。”

盟盟眨著大眼睛說:“那,以後再說好不好?咱們先痛痛快快地玩一個月,讀了這些年的書我早就厭了,找份工作幹也行,但回到家我就變懶了,不想那麼快給自己找個束縛,你要覺得在這住著過意不去,可以在我爸公司裏幫忙,不過,我不想讓你去,不適合你的。”

黃斌笑笑說:“我也沒想去。”沉吟一下他又接著說:“盟盟,你以前沒提過你家,我實在不知你家這麼有錢。”

盟盟笑著望著他:“是不是知道了就不和我好了?”

黃斌微微一笑,側著臉沒講話。

(8)

“這不是好事嗎?”盟盟不解地問。

黃斌歎口氣,說:“我覺得我會與你們家人無法溝通,因為我是窮慣了的人,過慣了苦日子,你知道嗎,窮人對富人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仇視,而我是一種淡漠、不想接近的情緒,反之富人對窮人是什麼心理,你應當比我清楚,那種隔閡也是很難消除的,雖然你是個例外。”

“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也該改改吧,我們要相處,你就要接受這些呀,他們是我的親人,沒有哪個我不喜歡,你得接受他們,也讓他們接受你,我才高興啊,將來,我到你家,再苦的日子我也不嫌,我也會把你的父母當成我的親人的。”

黃斌苦笑了一下,說:“我喜歡的日子是,有幾畝田,兩間茅屋,屋前栽花,屋後種上各種樹木,吃自己種的糧食和蔬菜,閑看日落,靜觀花開,畫晚歸的牛羊、初升的太陽和金黃的雛菊,不用爭鬥,不用爾虞我詐,不用動心思便把日子過了。如今想來,不知這種生活在哪裏。”

盟盟笑著說:“那是陶淵明想象的社會,那種日子是找不到的,現在即使是農民,他也得盡心力把莊稼種好,兼著做點小買賣,或者外出打工,爭取過好日子,你這種想隱居的思想,不合時宜。”

黃斌驚訝地說:“是嗎?你以前不是這樣認為的,怎麼現在變了?”

“以前是在學校,現在是社會,必須學會接受現實,我覺得你的思想很逃避,沒辦法在社會上立足,我想你應該改變一下,這是為你好。”

黃斌別過臉去,說:“剛到你家,你就教訓起人來了。”

盟盟見他不高興了,長睫毛垂下又抬起,並沒有服輸,為了表明自己的善意,她友好地笑望著他,而心下另有打算,她回家以前就想好了,要改變一下黃斌,雖然她不想強求他,但,如果他的脾氣不改一改,恐怕他會處處碰壁,受苦的是他自己,自己愛上他,是為了什麼?自己也弄不明白,以前是覺得他的性格與自己相距甚遠,覺得好奇,後來……唉,不明白。

而改變他,把他變成什麼樣子呢?變成那些為了飛黃騰達而絞盡腦汁的人,還是變成那些為了聚斂錢財而黑心黑肺的人?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還是喜歡淡泊而寧靜的他,但,怎樣才能讓他快樂而順心呢?讓他快樂莫如順著他,等他撞了南牆也許自己會有了覺悟。

她拍拍他的肩,開玩笑似的說:“你不是想住茅屋嗎?好說,我們可以從老王那收回些地來,約三四畝吧,我們在上麵蓋兩間小房子,估計請人的話十來天就成功了,你可以按你的理想生活了,種糧種花種草種樹隨你,看看能不能活出詩意來,看看田園生活能不能活出一個大畫家。”盟盟覺得這是一個以毒攻毒的妙法,她審視著他,想知道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黃斌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他認真地看了看盟盟,看她說得像是真的,因為她的眼睛裏透著堅決果斷,他心中咯噔一下子,他發現這幅平靜的風景畫起風了,怎麼,今天她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有些不相信地說:“真的?”

盟盟坐在床沿上,腳踏著一把椅子,不經意地一用力,椅子一個趔趄,差點倒了,她哎呀了一下,重又恢複了原狀,說:“當然,我們走上社會,我們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理想和現實,我們試著來,你先按你的心意去生活,我按我的方法去生活,你若在茅屋中過膩了,是可以放棄的,到時就必須聽我的,按我說的做。”

“那時,你會讓我怎麼做?”黃斌感覺奇怪。

盟盟嘻嘻哈哈笑著說:“就是結婚、生兒育女、養家糊口,別人怎麼樣咱也怎麼樣唄。”

黃斌不假思索地說:“你是不需要我養的,你們家有錢。”

盟盟有些生氣了,說:“有錢也不是我的,如果嫁給你,我就不是我家的人了,我們就要白手起家,我再靠父母養,你的臉往哪擱?況且,我也是不需要你養的,也不是需要家養的,我會自己找一份工作。但你必須想辦法養活你自己……”盟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畢竟這是在自己家裏。她的臉漲得紅紅的。

“我沒想過這些,我可以往你說的茅屋中去住,我想試驗一下為理想而生活。”

盟盟完全沒想到黃斌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真的這樣不爭氣?真的要讓她去蓋兩間房,他真要住進去?她不由得有些發抖。這讓她的臉往哪擱?讓她全家人的臉往哪擱?這就是汪家未來的女婿嗎?

“我真的想去。”黃斌弱弱地重複一句。

盟盟暗自心裏發緊,沉了片刻,說:“好吧,你住在裏邊,一年也好,兩年也好,三年以後,如果你沒改誌,依然是這個為了畫畫而與世俗不入的人,我就嫁給你,那是你改變了我,我被你的執著感動,我一切都聽你的,即使隨你討飯,我也不在乎。若未曾到三年,你就過厭了,你就隨了我,我說怎樣就怎樣,我是咱倆的領導。”

黃斌笑著說:“好吧,不過我到任何時候都不願意當你的領導,我是不會領導別人的,我倒很願意有自己的一片生活的地方,不過,你父母會同意嗎?”

盟盟扭過頭去,說:“沒關係。我爸會聽我的。別人管不著。”她看向窗外,有淚在眼眶中轉了轉,又回去了,她忽然覺得,畢業了,似乎自己與黃斌之間有了些小小的溝壑,正把他與她慢慢地分開,使她們彼此隔遠一點看對方。這讓她有些怕。

(9)

這個小鎮叫東留崗,因地近省城,所以很繁華,有東西和南北兩條主街從中間穿過,把它分成四塊,加上外環,很像一個田字,街道兩側店鋪林立,吆五喝六很熱鬧,汪木生的別墅在田字的第一筆豎的起始位置,也就是西北角,是個冷清幹淨的所在,緣潤公司在田字最末一筆也是最末一點,即鎮的東南角,這裏交通方便,是通往省城的交通要道。鎮上的工廠很多,在90年代初期曾紅紅火火,一擁而上,到如今發展得好的屈指可數,緣潤公司是其中之一,雖然近兩年差了,但比起那些已經破產的,倒閉的,已經很好了。

前些年走在大街上,十個人中有九個人是外地的打工妹,現在,十個人中有三個是打工妹,各企業似乎都在走一條越來越窄的路,想要在時代的浪潮中站得住腳,不至於慘遭淘汰,但這些沒多少文化的農民暴發戶表現得力不從心。所以他們很懷念剛改革開放時遍地是金的日子,那時的錢唾手可得,貸款也很容易,可沒抓住那次機遇的,就永遠失去了,有許多人在企盼經濟的再次騰飛,汪木生也是一個,現在公司的利潤逐年下降,同行競爭日益激烈,既要拓寬銷路,又要降低成本,又要保質保量,難啊。

60歲的人了,老之將至,他再幹上五個年頭,十個年頭,也就該下崗了,雖然,他從未曾感到疲憊,但總有離開這個公司的一天,交給誰?玉潤?玉緣?玉潤太嫩,玉緣有時又總是心不在焉,他弄不懂他在想什麼,他越來越不能把握自己的大兒子了。他總有一種感覺,他倒下,這個公司也就完了。他剛開完訂貨會,明年的前景他沒有把握。

公司裏有三幢大樓,也有幾排平房,最顯著的一幢大樓位於西北角,一看就是剛竣工的樣子,原打算擴大經營,嶄新的機器設備安裝了一半,因經濟形勢不容樂觀,計劃便擱淺了,這半拉子工程,讓汪木生抬頭看到時,心裏便不能痛快,那建築及設備,是錢啊,總那麼放著,便是賠錢。一切往錢看,商界變幻風雲莫測,是好是壞,現在還不能定分曉,也不能悲觀,太樂觀與太悲觀都是做生意不應有的態度,應該沉得住氣。

公司的工人們統一著藍色工作服,戴小帽,廠子綠化得也很好,汪木生喜歡栽花種樹,這裏簡直像個花果園,蘋果樹就有上百棵,每年秋天結了蘋果,他會讓人們摘下來分給工人,一人一份,所以工人們很知道愛護這些樹,沒有偷花偷果子的。如今又是果滿枝的時候,汪木生站在一棵果樹下,看到葉子上有一個小蟲子,葉子打了卷,他把它掐下來,踩碎。他平時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不忙時便在院中轉,各車間主任有事便可直接向他彙報。

他已耳聞女兒帶回個男朋友,佟小花已滿心不痛快地向他彙報了,他也有所了解了,玉緣的婚事是他力主的,今天看來,他們並不幸福,這次他想多聽聽女兒的意思,畢竟這是最小的女兒,即使她嫁了個叫花子,自己多給點嫁妝就行了,女兒是個知識女性,她眼光不會太差吧?關鍵是她二人情投意合就好,他決定順其自然,因此先做好了思想準備。

他的家庭觀念很重,喜歡兒孫滿堂,喜歡一家人其樂融融。但他也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這是他以前沒想到的,尤其在沒有公司之前,在他還沒有一大把錢的時候,在他和佟小花一人一筐土墊老房子的地基的時候……他沒想過他會喜歡上別的女人,雖然和老妻沒說過什麼親密的話,但他50歲以前一直是忠誠的。後來,他從銀行貸了500萬的款,在90年代初,那是多大一筆錢啊,他開了這個公司,賺了錢,但那銀行貸款,他隻象征性地還了一部分,別的呢,先花著。反正他的公司在,銀行也不急。後來有一天,他就喜歡上了公司裏的女車間主任肖易榮,他給肖易榮單獨一間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的位置在辦公樓的三樓,很方便他隨時過去坐坐。

那是個在千禧年已經30歲了的女人,四川人,在老家有丈夫和女兒的。汪木生心疼她,給她錢,讓她養她的孩子,她很高興地接受。一個四川打工妹,能得到老板的青睞,那足以讓她驕傲了。她清楚地知道,許多打工妹,家裏很窮,打工的工資不能及時拿到手。而她不一樣,她得到的錢,足以買來整車的方便麵。她家裏的新房就是用她的錢翻蓋的。

肖易榮在千禧年春天的時候,也就是春節剛開工的時候,懷孕了。她對人們講是春節回家懷的丈夫的孩子,丈夫想要個兒子,可是她對汪木生不這樣講。

“這是你的孩子。”兩三個月後,她極肯定地說。“那天,我剛從家回來,行李還沒放好,你就過來了,你一會兒都不能等,我們就……就是那天的,錯不了。”

“你怎麼能說是我的孩子呢?怎麼就肯定不是你丈夫的孩子呢?”

“哎,我對他已沒有感情了。春節期間,我們一直在吵架,在冷戰,怎麼會有他的孩子呢。”

(10)

汪木生不置可否。他從沒想過這些,他從沒想過這個女人會生他的孩子,她不是有家嗎?不是有丈夫嗎?不是有女兒嗎?花他的錢就行,怎麼會給他生孩子?這多麻煩。讓別人知道了怎麼辦?如果大家隻知道他和肖易榮好還不算什麼,現在鎮上許多老板都有三五個相好的,這似乎正成為一種風氣,不算什麼。但這孩子生出來,不就麻煩了嗎?他又不需要孩子。

“你打算怎麼辦?”

“我生下來唄。”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我對人們就說是我丈夫的,對我丈夫就不提這回事,等他出生了,我不帶他回家,讓他在這裏讀書上學就行了。等過些年,我跟丈夫離婚,我就不回去了。我已經想好了,我又不跟你結婚,你怕什麼?”

“噢。”汪木生想著這個辦法,似乎可行。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懷孕的事?”肖易榮指的是佟小花。

“她應該是知道……”汪木生想著前幾天回家後,跟小花在被窩裏吵架,小花罵他,他不還口,小花是不敢打他的。老夫老妻,沒拿刀動槍過,但是架沒少吵,總是在睡覺後,就開始了,你一句我一句,也不高聲,這是他們吵架的傳統。

“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幹這麼不要臉的事兒,你讓孩子們的臉往哪擱?你讓我怎麼活?”佟小花都沒有眼淚了,她是無奈,汪木生年輕時倒沒拈花惹草過,都活了多半輩子的人了,老了倒要和別人生出個娃娃來。

“現在這樣的事多了,這不算什麼,對你能有什麼影響?她們也就吃口飯吧。再說了,你年輕時那對不起我的事,我就不提了。”汪木生淡淡地說。

一說起這,佟小花就止住聲,她知道汪木生要說什麼,她不想接下去。她隻感覺氣悶。就掉眼淚,她覺得她又不能選擇離婚,她就隻能忍了。都這麼大歲數了,自己身體也不是很好了,還不是被氣的,但是,又能有什麼辦法。一個農村老太太,60歲了,沒地方去了。

汪木生有時會借公司有事不回家,會偷偷從辦公室跑到肖易榮屋來住,許多工人都是知道的,有時,有好事的人,會去敲他那空著的辦公室的門。也有人會黑更半夜去偷敲肖易榮的門。

汪木生是這樣的,大家偷著知道行,若真有人當麵明說誰誰是他的小老婆,他就不幹,要發脾氣,甚至絕交打架的。

這肖易榮懷孕,大家也都在不懷好意地笑。

汪玉緣也天天在公司幫忙,他對老爸的事並不是很清楚,哪個膽大的敢把這些告訴他?

但正如工人們議論的:“虎父無犬子,汪玉緣就是什麼好東西啦?公司裏的女孩子們,哪個不是找機會故意在他麵前漂一下?他又不是木頭人。”

現在,肖易榮懷孕六個月了,肚子也出壞了,還在上班,四川農村女人很能吃苦,她要堅持到生的那天再休息。

“你為什麼不回家等著生孩子?”有多事的工人問。

“唉,回家一趟,路費就夠我生孩子了,我還是不回去了吧,我又不是沒生過,這沒什麼,我自己也可以。”

“萬一有意外怎麼辦?”

“不會的,第一個很好生,這個更容易了。再說了,有好幾個老鄉在這兒,她們說會輪著照顧我幾天。出門靠朋友唄。這不算什麼事。”

……

晚上,汪木生剛到家,寶寶就一迭聲地叫著“爺爺——爺爺——”,並像一輛小坦克一樣蹦蹦跳跳地開過來。汪木生緊走兩步上前抱起來,親了親,說:“真乖。”

寶寶是這個家裏的一棵金苗,有錢人不怕超生,還是有了孫子心中踏實,汪木生與佟小花萬般嗬護,倒是紫煙對寶寶不太熱心,她常說:“小子家,別把他慣壞了。”

寶寶的新保姆秋月,長得鴨蛋臉,細高挑的身材,紮了條馬尾,模樣很清秀,她曾讀過幾年師範,正好趕上不包分配,沒找到理想的工作,便來鄉鎮企業試試,因紫煙看上了她,又許以豐厚的報酬,便來到汪家當保姆兼家庭教師。紫煙見她念過幾年書,與那小學沒畢業便出來打工的孩子不同,以前那幾個瘋瘋癲癲地盡往男人身前湊。於是便把自己買後沒穿便不喜歡了的衣服飾品等送給她。秋月也和大家處得來,性格很開朗。

木生見到了黃斌,見他一臉的木訥,不禁氣笑了,眼前這個戴眼鏡的小青年,實在不能和自己玉樹臨風的兒子們比,況且,自己的孩子也是念過書的,念得也不少,可沒弄副眼鏡戴上,可見這男孩子體質不好,他看了也沒表示什麼,問了問他讀書的情況,黃斌一一作答,盟盟趕緊補充說:“爸,他畫的畫可好了,過些日子讓他畫幅畫掛咱們客廳裏,看能不能和你買來的那幅唐伯虎的畫媲美。”

木生的客廳裏,有他花了許多錢買來的一幅唐伯虎的《宮女圖》,那是他在北京一家畫店買的,後經人裝裱掛了起來,許多懂畫的人都說是假的,漸漸地木生心中也認為是假的,但他才不管什麼真假呢,假的也照樣掛著,既然掛上了就沒摘下來的道理,因此,他笑笑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