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意外之弦(2 / 3)

平治英勇舍身救妹之堂堂義舉,通過微博在網絡上廣為傳誦。事發當時,薛麗娜正是看到了轉發到其手機上的一條微博,所以趕來到了我的公寓。雖然這肉包子女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那天還是幫上了一點點小忙,不顧玻璃傷手,刺中了越書明。於是,有事沒事就揮舞著那隻纏裹著繃帶的手,那可是她幫了弟弟大忙最為直接的憑證。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我這副壞笑的模樣則是越來越像弟弟了。

聞此,這個肉包子女孩心花怒放:“大哥,怎麼?你們剛才是在說我嗎?”

我點了點頭,一臉鄭重其事的表情,無中生有道:“剛才,平治還特意問起,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啊!”薛麗娜實在是太高興了,更是因為自己堅持不懈的付出終於換得了回報,便趕忙跑到弟弟的病床邊:“平治,原來你是關心我的呀!我知道你嘴上不說,其實心裏是關心我的。”女孩拉扯下手上的繃帶:“你看,我手上的傷都已經好了,統統都已經好了!所以,你不用為我擔心。”

然而,平治根本不拿正眼瞧向對方:“既然都已經好了,你還在我們的麵前裝模作樣?!”

但那女孩完全沒聽見弟弟的抱怨,則是滿心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我知道,平治,你表麵看似冷酷,其實內心很溫柔,尤其對我特別溫柔。”

弟弟一副頭大了的神態,連忙將可移動的身體部分縮成了一團,並用被單包裹住了腦袋。

眼見薛麗娜一臉的不高興,我便衝對方小聲地支招道:“你看,他的腿還露在外麵呢!”

於是,肉包子女孩悄悄地走了過去,摸了一爪子弟弟露出在石膏外的腳趾,平治發出一烈慘痛的尖叫聲:“你們這些家夥,等我的傷好後,我會找你們一個個報仇的,我一定會報仇的!我要報仇!”

我和女孩捧腹大笑,把肚子都笑岔氣了。突然,病房門被人推開,杜嬌蕊走了進來,一臉憂傷地注視著我們的胡鬧。瞬時,我們的笑聲便戛然而止。

“嫂子來了!”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發生了這麼一連串如此過分的報複之舉,我怎麼可能還繼續稱呼越書明為“哥”?

平治從被單裏探出了腦袋:“原來是杜姐啊!”隨後,他臉色正式地對薛麗娜道:“我們有事要談,你先回學校吧!”

那肉包子女孩見弟弟這副慎重的表情,不像是在說笑,便退出了病房。看來經過這些事件的洗禮,女孩多少變得成熟了一些,不單單是一味地撒嬌,卻也學會了察言觀色。

杜嬌蕊依舊身穿那件潔白的喪服。也許,女人的內心仍然抱持著守喪的姿態,但這是一場活人的喪禮,而那“死者”正是她的丈夫——越書明。飄忽的薄衫內,女人的身體仿佛一縷柔弱的微風,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自身的呼吸膨脹地吹上了半空。

杜嬌蕊坐在了我的病床邊,一臉憔悴的模樣,皮膚也是粗糙不堪。

“我應該把這個還給你們。”說著,女人遞給了我一封信。

牛皮紙的信封內,是一頁發黃了的紙張,字跡娟秀而銘刻,是用硬筆書法題詞著蘇軾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的下半闋: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就是大姨與越文軒之間的那份柏拉圖式的愛情吧!

我接過情書,那信紙上隻有這半闋詞,再無其他的任何字跡了。“咦?你不是說,這上麵留有我們大姨家的電話號碼嗎?”

“大哥,你怎麼這麼笨哪!”平治要去了信箋,迎向窗外的陽光,就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側印有一串凹下去的數字,果然是大姨家的電話。啊!大姨是將秘密藏匿在了這一行潔白的字跡當中,也惟有上心之人才能夠發現這個深藏著的秘密。

我撫摩著大姨的字跡,這是一封反饋給越家老爺子的回書。因為同樣擁有失去了另一半的命途,大姨便將自己擱放在亡妻的位置上,由此告訴對方,自己已經死了,至少是心死。

但心死,並不意味著無法重新開始。大姨和越文軒便堆砌出了這份哀婉如同墳墓一般的情感,隱忍、對望、內斂、厚重,並且沉默。這就是他們的感情為何隻有傳聞,卻是沒有實質性進展的主要原因。兩個人的心靈相互依偎在寂靜且黑暗的地層之下,僅僅觸摸著彼此脈搏的湧動,就已經感到十分心滿意足了。

平治朝越家兒媳望來:“那個星期天上午,你到底跟我們的大姨都說了些什麼?”

杜嬌蕊凝神冥想,似乎是在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弟弟的提問。

“那天,我對你們的大姨說:你妹夫自殺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很可能就是我的公公越文軒,他們是在高廟村山上的那座觀音廟裏見的麵。”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杜嬌蕊回答:“在你們第二次去過我們家之後,我丈夫就察覺到了你們正在對他進行秘密調查。”

我們第二次前往越家,正是在越書明體檢過後,我和平治帶著小婷的突擊拜訪。

“不!”弟弟更正道:“其實,你丈夫早就已經察覺到了,主動要求進行全身體檢,這就是他所使用的花招。”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父子倆發生爭執,正是在你們第二次來過之後。”杜嬌蕊講述起了當時的情況。

有一天,越書明跟自己的父親越文軒在臥室裏談話,杜嬌蕊並不知道他們正在密謀什麼。當時,越書明似乎觸怒了老爺子,越文軒驟然拔高了嗓門道:“這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老越家欠他們沈家的,我願意‘以死贖罪’。”

杜嬌蕊吃了一驚,不明白老爺子犯下了什麼過錯居然如此嚴重,竟是要以死贖罪。

“爸,您就不要再提起十八年前——觀音廟裏的那件事了……”大兒子越書明的聲音逐漸地壓低了下去。

至此,十八年前的整個案件全盤變得清晰明朗且完整了起來。那時候,越文軒尚且年輕,還不到五十歲;但伴隨著他的年紀越來越大,其懺悔的心思也就越加深重。

杜嬌蕊因為不堪忍受家庭暴力,就將自己聽到的上述情況告知給了大姨。然而,大姨怎麼也不會想到妹夫的亡故居然跟越文軒有關,便撥打電話約越家老爺子在高廟村的觀音廟裏見麵。越文軒因為預感到了什麼,又怕引起外界的懷疑,便謊稱回校參加慶典活動。大兒子越書明則是為求自保,不能讓家族恥辱毀滅了自己的仕途,也跟隨著父親來到了觀音廟。

在那座廟宇內,大姨肯定與越家老爺子發生了激烈的爭執,越文軒極力否認他是害死我們父親的凶手。於是,大姨說要報警,情急之下,越文軒便擊暈了我們的大姨。盡管越家老爺子早前說出了以死贖罪的話來,但他並不是真心想死。他從大姨的口袋裏找到了那把大姨家的鑰匙,便連夜趕到了近鄰鎮,就是想偷走曾經留給大姨的那半闋情書。卻因為大姨將信件藏匿得十分隱秘,再加之越文軒在那種情況下精神高度緊張,他必須趕在天亮之前離開,以免被外人看到,所以那天淩晨一無所獲。與此同時,越書明因為偷窺到了廟裏的發生,便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昏迷中的大姨勒死,企圖達到殺人滅口的目的。

住院期間,越文軒見事情敗露,又因聽說我們的大姨遇害,已然清楚是自己的大兒子所為。由此,越家老爺子心如死灰,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來個自我了斷——也算是向我們沈家以死贖罪。這樣,他還能承擔起其大兒子所犯下的那部分罪責。這就是十八年來,我們沈家與越家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

杜嬌蕊離開後,我追問弟弟道:“平治,你認為他們是否真心相愛?”

我的胸口翻騰著動蕩與不安,是在淒涼地等待怎樣的宣判?雖然我並不希望大姨真的已經愛上了越文軒,但如果大姨曾經感受到了愛情的悸動及喜悅,那我無話可說。同時,我也更加明白了平治為什麼自小就對越家如此反感。

“盡管我希望大姨能夠擁有重新開始的愛情——即便不能結婚,但我並不希望對方是越文軒。”弟弟與我的意見一致:“然而,我尊重大姨的選擇。”

隨後,平治拿起大姨回執給越家老爺子的那封信箋,高聲朗誦了起來——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弟弟仿佛是在吟誦著墳墓裏的一段愛情,那是一對孤苦無依的男女,正默默地相互對視守望,竟是如此淒絕且悲涼。

(叁)

莫直徽再次拜訪醫院,前來探望我們的時候,也同時帶來了越家大兒子的死訊。

嫌疑人的自殺方式竟是撞牆,從而導致重度顱腦損傷,因搶救醫治無效而死亡。真可謂一錘定音!在看守所的牢房內,越書明一下子就將自己的腦袋給擊碎了。據說,越書明抽搐了半個來小時,才痛苦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和他的父親一樣,這個勒死了我們大姨的幕後真凶也死得如此慘烈,算是他罪有應得吧!由此,這也再次印證了我之前的那個想法:一旦人們下定決心去死,誰也攔不住死者的念頭。

雖然作惡之人已經畏罪自殺,但根據警方的技術分析和小婷的段點記憶,以及其他人證物證所提供的相關線索,我們好歹對事發當天進行了一次模擬回放。

九月一日上午八點五十分左右,妹妹接到了杜嬌蕊的電話,對方聲稱要把雪糕接回家,小婷這才想起貓咪還被留在了我們的公寓裏。當時,她正在前往專櫃的公交車上,馬上就要趕到了賣場,卻是選擇返回了公寓。

向警方提到這個情況時,杜嬌蕊一個勁兒地道歉:“我隻知道,那時候我女兒寶玲正在梁小軍的手裏,也就是在我的丈夫越書明的手中,如果我不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不知道他會對孩子做些什麼。”女人蒙捂著臉,崩潰地哭訴道:她隻是對丈夫的威脅依令行事,而對其之後的那一係列計劃根本就一無所知。

妹妹回到公寓,剛走入進客廳,就感覺口鼻被人一蒙,便昏厥了過去。

之後,越書明便用雙手高高地舉起了小婷,那姿態如同是在向上帝朝奉祭品般,將我們的妹妹舉出了臥室的窗戶。然後,那個瘋子竟是將小婷平放在了公寓外立麵的窗框上,那裏支棱出了一塊石條,正好能放得下身材嬌小的妹妹。

石條的旁側有個掛鉤,掛鉤上是一個滑輪組,一頭正連接著妹妹,一頭則連接著雪糕。一旦雪糕墜落下樓,輕巧的動力也能將妹妹拉拽著掉落。很顯然,這是利用了滑輪之間的杠杆原理。越書明作為鋼鐵工程設計院的副院長,這點物理常識還是有的,更擁有一大堆材料製作他的此項犯案工具。

當時,連接在寶玲手上的根本就不是什麼繩索,而是一種質地異常輕巧柔軟的軟性鋼絲。它便是整個機關的啟動器,一旦鋼絲繩斷掉無人抓控,也就由此啟動了機闊。

臥室的窗口所麵衝的樓下因為是一條比較背靜的巷道,所以附近的居民們並沒有馬上發現越書明的瘋狂之舉。

杜嬌蕊來到公寓帶走了女兒,就在鋼絲繩斷掉的那一瞬間,小婷淩空墜落被平治抓住。越家兒媳因為匆匆離開,並不知曉其身後所釀成了此番大禍。當她領著孩子走出了公寓大樓,眼見主幹道向小巷子裏聚攏圍去的人潮,便跟隨人流望見小婷正被懸掛在半空中,這才知道自己闖禍了,連忙撥打了報警電話。

幸虧弟弟眼疾手快,抓住了從窗口墜落下樓的妹妹,不然後果無法想象。

我曾經問過平治:“當時,你是怎麼做到的?”

弟弟回答:“我想,越書明將妹妹藏在房間裏並不可怕,畢竟那是我們的公寓,大哥已經住了五年,裏裏外外都相當熟悉。但如果敵人將妹妹藏匿在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可就麻煩了。所以,當時我一直盯著窗戶,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事實證明,這家夥的預感再次驚人地準確。

至於十八年前,越書明是否是毒殺了自己親弟弟越書華的幕後真凶,他是否也如同自己的父親教唆我們的父親自殺那般,教唆自己的弟弟服毒身亡,這些疑問都隨著犯罪嫌疑人的自盡而成為了一個永遠的謎團。

當聽聞了越書明的自殺身亡,我完全沒有一吐惡氣的那種痛快,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占據了心田,甚至有些悲涼的意味。這因為是對於生和死轉瞬之間的變幻莫測,所以自心底所湧現而出的那份傷感之情嗎?

周圍真安靜啊!不僅僅是由於心靈的靜謐,四麵八方仿佛來自曠野裏的夜風,正在窗戶外麵呼嘯著低吟。病房內的人們,是因為聽不到那嗚咽的風聲,所以使得其各自的心思愈加沉穩且無言。

夜色裏,我凝眺向窗外的星光,詢問弟弟道:“平治,你還記得那個冬天的下午嗎?母親因為要去大姨家,所以便托付我們照護好妹妹。”

“當然!我當然記得了!”平治口氣幽幽地回答:“當時,我還把手箍放在小婷細嫩的脖口處。”

平治舉起雙手,那雙曾經同樣細嫩的手掌,現如今已變得結實而強悍,於黑暗中閃爍出如天神一般的光澤。

“當時,幸虧你沒有施加力氣。”

弟弟則是麵色平靜地搖了搖頭:“是大哥——你適時製止住了我。”

“我很高興,這次你救了小婷。”

“因為她是我們的小妹妹嘛!”這家夥居然臉紅了,原來弟弟也會臉紅。

看來,對親人傳遞出感激之情,到底是一件會讓人臉紅、不好意思的事情。但我還是喜歡見到平治那副潑皮的模樣,扮酷佯裝黑幫老大的神采飛揚,其自信得簡直就像是一個惡棍,更是令人痛恨到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