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意外之弦(3 / 3)

“平治,其實,我一直都很擔心——”

這家夥則是微笑地打斷我道:“擔心我會誤入歧途?!”

“但現在我不擔心了。”我故意齜牙咧嘴地放聲大笑:“你這家夥,道理懂得比我這個大哥都多。因為知識淵博,小婷對你崇拜得不得了,你讓我這個作大哥的,以後,還怎麼在妹妹麵前混啊!”

不想,當聽到我這番開玩笑似的吹捧,這家夥卻是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流露出了深沉和憂鬱。我這個弟弟為什麼總是讓人感到無所適從?當我適應了他的嘈雜與玩笑,他就必然反其道而行之,開始變得安靜、木訥,甚至有些羞怯。

“大哥——”平治真誠地對我道:“以前,我之所以戲弄你,其實,是為了掩飾心中的負罪感。”這才是弟弟真正的內心。

我知道!我知道平治因為自己間接害死了我們的父親,所以一直忍受著心靈上的種種痛苦、自責與煎熬。這慘痛折磨了弟弟長達十八年之久,他必須懲罰那個陷害了父親的凶手,才能得以修補這份心靈深處的創傷。

一切隔閡正在煙消雲散,我感覺與平治如此貼心,是彼此身為親兄弟之間的那份貼心。就像天空中那兩顆最為靠近的星星,正彼此照亮著心底的光芒。我回頭望向弟弟,是在尋找著共鳴,卻見那家夥已經睡著了。

這些日子,平治為了報仇,為了尋找真相,為了自我救贖,為了保護妹妹,為了主持公正,為了愈合傷口,為了重塑自我……總之,他所思考的問題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就讓他好好地睡一覺吧!

(肆)

由於隻是受了些皮肉之傷,小半個月後,我就出院了。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小婷的一個大大的擁抱。

“歡迎大哥傷好歸來!”

“見我出院,平治那家夥急得哇哇大叫,直恨不得能從床上跳起來。”

“哈哈!”小婷開心地大笑道:“小哥哥就是這樣,總是猴急候急的,見不得別人比自己活蹦亂跳。”妹妹這話說得真是精辟!

又回到了和小婷一起同桌吃飯的日子。但因為缺少了那個猴急的家夥,沒有玩笑與爭執拌為作料,還是令飯菜少了點獨特的風味。

這令妹妹忍不住歎氣道:“小哥哥不在家,這個屋子就冷清多了。”

“你這麼念叨著他,那家夥的耳朵一發燙,又會發脾氣了。”

妹妹趕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我被這個小丫頭這副乖巧可愛的模樣給逗笑了,突而聯想起了我們的父親。大姨曾經說過妹妹像爸爸,尤其是她那副淺淺的微笑,流露出如父親那樣的憨直。

“小婷,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妹妹隨口道:“是大哥出院的日子啊!”

我搖了搖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歲的生日。”

“啊!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妹妹連忙抱歉道:“我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日子都給忘記了!早知道,我應該多買些好吃的。”

“沒關係!我隻是想起了我們的父親。”我凝視著妹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婷,在你的心目中,我們的父親是怎樣的?”

父親遇害那年,三十二歲,有了小婷;在他二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生下了我;在他二十五歲時,有了平治;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能活到現在,剛好滿五十歲了。

“咦?問我幹嗎?”小婷惆悵地回答:“基本上,我算是沒見過他老人家。”

“正因為沒見過,所以想象的空間才更大呀!”

我們必須要學會直麵痛苦,直麵親人的離去,直麵哀傷,直麵死亡,就像直麵幸福那般勇敢無畏。盡管做到這樣的冷靜很困難,但隻有經曆了這番大徹大悟,我們才會更加明白活著的勇氣及價值。這是我在住院期間的所思所想:由此,我們才能坦然開始全新的生活。

小婷沒有流淚,神情呆呆地注視向虛空,用手肘支撐著腦袋,顯然是在思考我的提問。

“雖然不是遺腹子,但也差不多吧!在我出生的第二天,他就離開了我們,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很失望嗎?”

小婷卻是搖了搖頭:“也許正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感覺到父親的存在,所以應該沒有大哥和小哥哥,以及母親的那種失落和痛苦吧!”在提到我們的母親時,妹妹的聲音則是流露出了異樣的深情。

父親在小婷出生的第二天當夜就離開了我們。所以對於妹妹而言,父親就如同一個符號,給予了她生命的象征,但僅此而已,並沒有真真切切的存在之感。然而,我們的母親則不同。母親是活生生的存在,不僅是血緣關係中,最為親密的那一環;更重要的是,當我和弟弟來到城裏工作與學習時,小婷便和母親相依為命。可以說,母親曾經是妹妹生命中的全部。

我點了點頭:“也對!”嘴角流露出了難過的微笑。

“其實,我也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父親的樣子。”妹妹望向我道:“在我的想象中,我們的父親應該是跟天底下所有孩子們的父親一樣慈愛吧?如大哥一般平凡和寬容,希望用自己的強大來保護好家人。雖然大哥看似懦弱,並且還有些笨拙,總是擔心自己能不能保護好弟弟和妹妹,但他也總是克服著內在的怯懦之心,每每在關鍵的時刻,總能挺身而出。”說話的同時,小婷望了望身側,仿佛那裏正坐著平治:“我們的父親,也如小哥哥這般偉大及無私,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的確!父親因為被人教唆自殺,正是為了保護我們沈家,尤其,是為了保護七歲時、年少無知的弟弟,甚至甘願付出了生命為代價。平治之所以對小婷如此愛護,也是為自己當年的錯誤行徑,而有所贖罪吧!由於自己的無知,由於孩童的天真和好奇心,從而惹下了這一切命案的禍端。

我沒想到自己在妹妹的心目中竟是這樣的形象,多少感到有些慚愧——在小婷的眼裏,我既懦弱,卻又不失身為長兄的高大與膽識。

當下,我抓了抓腦袋:“幸虧平治沒在這兒。不然,那家夥的尾巴又該翹上天了。”

小婷睨了我一眼:“大哥,你還真是怕小哥哥呀!”

我堅決地搖頭否認:“我倒不是怕他,但那家夥太混,純粹一滾刀肉。”

小婷則是歡快地大笑道:“大哥就是怕小哥哥嘛!”

“你這個小丫頭,怎麼跟平治就那麼像呢?!”家裏有這麼一對絕世活寶的弟妹,實在令我這個作大哥的苦不堪言:“也是一根滾刀筋,總是不給我這個大哥留點麵子。”

“嗷嗷!”豈料,這小丫頭愈加洋洋得意,竟是高聲拍手地大叫道:“大哥承認了!大哥承認怕小哥哥了!”

“我承認什麼了?”為了挽回身為兄長的威信,我像個小丫頭那般,雙手掐腰地爭辯道:“我什麼都沒承認!”

“你承認了!你承認大哥就是怕小哥哥!”小婷比我叉腰得更具氣勢。

於是,我們麵抵麵地叫囂開來,比誰的嗓門更具威懾力。

“我沒承認!”

“就是承認了!”

“都說沒承認!”

“真沒承認?”

“承認了!”啊!我不僅跟個小丫頭較真,還被她給繞得暈頭轉向。

這真是生命中悲摧且逆流的回行帶!這些日子,我分明都已經被平治給帶聰明了,哪曾想卻又輕易被小婷給逗笨了。

“哈哈!”妹妹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哥終於肯承認自己害怕小哥哥了!”

幸福正如同光照那般,宛如清澈的流水,在房間裏肆意地流淌,竟是在放聲狂笑。

(伍)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平治的肋骨之傷,大腿的骨折之傷,若是不養三個月或半年,怕是好不透徹。

眼下正值初冬時節,這家夥的傷勢已經大體痊愈,開始進入到康複訓練的階段,也不清楚已經訓練得如何了。

這個周末,小婷對我建議道:“大哥,我們去醫院看看小哥哥吧!”妹妹手捧著飯盒,裏麵是滾燙的野山椒筒子骨湯。

“你怎麼給他放了這麼多辣椒啊?”泡椒的辛辣味衝鼻得令人直流眼淚。

小婷則是“嘿嘿”地鬼笑道:“小哥哥說,肉包子天天給他吃蛋白粉,飯菜也是清淡得受不了,嘴巴裏一點味道都沒有,他簡直快要被逼瘋了。”

我哈哈大笑:“這倒也是!如此大獻殷情的好機會,那個女孩怎可能放過?!”

小婷歪脖子歪臉地瞪視著我,語態不客氣道:“大哥,你的表情怎麼越來越像小哥哥了?”

這話我可不愛聽,將臉一唬不滿道:“我可是大哥,怎麼可能像那家夥?!”

“就是越來越像了嘛!”

“別貧了,快走吧!那家夥天天躺在病房裏,怕是要抓狂了!”

我和妹妹來到了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骨科住院部。但病房裏卻是空空無人,平治多半進行康複訓練去了,我們便趕去住院部的康複中心。

還沒有走到中心的大門口,就聽到裏麵傳出了薛麗娜的聲音:“平治,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我必須回趟家看他。”

“那你就回去唄!”平治的意思是說: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必向我彙報了。

“其實,我也不想回去。但今天,是我爸爸的五十歲大壽。”那肉包子女孩極力解釋,似乎回家是件很對不起弟弟的事情。

平治則是很不耐煩道:“你趕緊回去,快回去!別在這裏羅嗦個沒完!”這家夥恨不得用拐杖將薛麗娜轟出醫院。

“不行!”肉包子女孩嗆著嗓門大聲道:“我要看你做完了今天的康複訓練才能走,這是醫生的吩咐。”

“我就是醫生!”平治不甘示弱:“這裏,我最權威!”

薛麗娜似乎被弟弟這番震怒的語氣給嚇到了,便用哄逗孩子的口吻道:“所以,你就更要聽其他醫生的話了。”

那一刻,平治絕對已經瀕臨崩潰,眼見我們站在中心門口,呼救似地揮手大聲道:“大哥,小婷,你們在那兒傻站著幹嗎?還不快過來救我!”

肉包子女孩眼見我和妹妹的出現,先是高興地衝我們揮了揮手,對平治監督得更加賣力氣了:“叫誰救命都不行!醫生說了,讓你加大康複訓練。”

於是,弟弟那副哭爹叫娘的表情,直逗得我和小婷捂嘴偷樂。

這間上百平方米的康複中心,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健身房。不過,裏麵的器具並不是為了鍛煉肌肉或增加力量,而是極具針對性地進行肢體功能的各項恢複。眼下,中心內隻有平治和薛麗娜。弟弟正被那個肉包子女孩按在了下肢康複訓練器的座椅上,進行具有針對性的腿部肌肉恢複練習。

由於康複器具的牽引,將萎縮肌肉的拉抻造成了劇烈的痛苦之感,令平治疼得冷汗直冒,並伴隨著齜牙咧嘴。

為了報“昔日之仇”,我衝弟弟悠閑地揮了揮手:“我們在這兒坐會兒!你們繼續忙!”

小婷則是表現出了一臉誇張的豔羨道:“小哥哥,你真的好幸福呦!有這麼個體貼的女朋友,無時無刻不守護在你的身邊,真是讓我羨慕死了。薛姐姐,你真的好有愛心啊!”

“無時無刻”這四個字,將平治刺激得咬牙切齒,卻是令我和妹妹的肚子都笑岔了氣。

被妹妹如此吹捧,薛麗娜含羞帶臊,已經樂成了個肉包子,幸虧距離我們比較遠,看不見她滿臉的褶皺。

隨後,我們坐在了中心內的休閑椅座上。透過寬大的落地窗,初冬的陽光沐浴在身上,可感覺到癢酥酥的溫暖,心中則是充滿了愜意之情。

“小哥哥看起來似乎真的很痛苦呢!”小婷到底是個善良的女孩,一副有些看不下去的表情,作勢準備挺身而出。

“哎,別去,你別去!”我將妹妹拉按回了座位,吃吃笑道:“人家小兩口正在談情說愛,我們跑去湊什麼熱鬧?!”

“大哥,你果然變壞了,也學會損人了,還學會了惡作劇。”小婷沒繃持住她那副開心的笑顏。

“我不是在給那家夥成全好事嘛!”我捂抱著肚子,再次笑得腹痛。

“大哥,你說小哥哥會不會真的愛上肉包子?”小婷也是一臉的幸災樂禍。

“我看難!”我搖頭歎氣道:“那小丫頭若想要革命取得成功,尚且還需努力呀!”

小婷卻是樂嗬嗬地開玩笑道:“但能把小哥哥惹惱得如此頭疼,說明那肉包子還真有兩下!”

“我原本以為:一個生性霸道的女人,才可能鎮得住那家夥。哪曾想,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就把平治折騰得焦頭爛額,他也太有失水準了,簡直就是一個繡花枕頭嘛!”

當即,我和妹妹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小哥哥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什麼樣的女孩才能配得上我最最心愛的小哥哥呢?”笑過之後,這小丫頭儼然將平治當成了自己的偶像。

是啊!到底什麼樣的女孩才能配得上我這個絕頂聰明的弟弟呢?這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問題。

正在思考時,我不自覺地摸了一下手腕,卻似乎發覺有些不太對勁。我將腕口迎向太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那枚宛如母親淚滴般的傷痕竟是消失不見了。

“大哥,你在看什麼?”

“啊!沒什麼!”我不習慣地撫摩著左手腕處那道消失了的傷口,就如同母親的眼淚被窗戶外的陽光給蒸發掉了。

無論如何,未來的日子正被微風以優雅的姿態徐徐展開,帶領我們迎接向更為嶄新且壯闊的美好明天。

二零零九年六月初稿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複稿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三稿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