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春花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孩子的裹被,冬生蹬著兩條小腿哭得小臉都掙紅了。

“他一哭,不是尿了就是拉了。”

春燕跪在炕上湊過來看:“嗚——看他委屈的樣子,眼淚都哭出來了。呸,臭死了。”

春燕一手捂嘴一手扇著扭過身去,楊榮祿嘻嘻笑著接過拉了屎的尿布拿了出去:

“自個兒的娃娃拉的屎不臭,將來你有娃娃了就知道了。”

“先拿個臉盆扣住,等親戚們走了再洗。”春花對楊榮祿說。

“姐夫可真稀罕冬生,連冬生拉的屎都是香的。”春燕捂著嘴笑個不停。

“你別光在這裏嫌臭,一會兒你去把那尿布洗了,要不怎麼當姨娘哩。”

母親一邊替冬生換尿布一邊對春燕說。

“你姐夫能不稀罕他自己的兒子嗎,爹娘沒了,兄弟姐妹都有自個兒的家,那都是親戚,就隻有自個兒的親骨肉才是親的。”

沒外人的時候春花媽媽說。

春花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了,她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沉默寡言。

回娘家的一個月,是春花記事以來在家裏最舒服的一段日子。父親整天見了冬生就樂嗬嗬的,常常把冬生舉得高高地晃著頭逗他。春花想著父親給冬生買的長命鎖心裏萬分感激,她知道父親以前打她是擔心自己將來嫁不出去。這次回娘家,她算是又坐了一個月月子。母親和春燕精心伺候她,晚上也和春花母子一起睡,母親囑咐春花不要出房門,不要受風,她便什麼活也不用幹。孩子帶來的驚喜,陸續來看孩子的親友的探視,讓春花的這個月過得又舒服又快。

剛開始幾天,楊榮祿隔兩天就騎著自行車跑來看看兒子,後來就沒來了,滿一個月了也沒見他來接,春花的心裏隱隱地不安起來。大概過了四五天,楊榮祿借了輛驢車來接春花母子。

“你怎不高興了?”春花小心地問楊榮祿。

楊榮祿也不逗孩子了,也沒什麼話,隻籠著袖子悶頭苦著一張皺巴巴的臉。

“親戚們說這孩子沒到月就出生又不像我,她們說可能不是我的。”

“啥?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是誰的?你怎麼胡說八道哩?”

剛收了尿布進來的母親向楊榮祿吼道。父親在外邊聽到了也撲到春花的房門口叫道:

“你個王八蛋你說啥?有幾個娃娃長得跟爹一模一樣的?還有像娘的!才兩個月大你能看出來?早產的多了,你就說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楊榮祿愁眉苦臉地垂著頭一聲不吭,春花的父母一個在屋裏一個在院子裏,兩個人都氣得直跺腳。春花把臉埋在懷裏的孩子身上哽咽起來。

“你個蔫貨,看著老老實實,怎麼心這麼黑哩。”母親瞪著坐在炕沿上的楊榮祿胸脯不斷地起伏。

“那——,那我不去了。”春花邊哭邊說。

屋裏的母親和門外怒罵的父親突然都靜下來,院子裏的狗瘋狂叫起來。父親把放在台沿下的一個倒灰的爛鐵桶猛踢了一腳,鐵桶骨碌碌向院子中心的地裏滾去,狗叫得更凶猛了。春花懷裏的孩子哦啊哦啊地大哭起來。

“那你今天就是不接她們了?”父親的聲音在短暫的停歇後克製了許多。

楊榮祿看著大哭的兒子慌了,他連忙伸手輕拍著裹著兒子的小被子:

“我也沒說不接,”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在嘟囔。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春花也哭得喘不過氣來。

“拿來,你不要我要,這才高興幾天就受這個氣。喔、喔、喔,不哭,冬生不哭。”

母親從春花懷裏抱了孩子在地上轉來轉去地哄,楊榮祿垂頭喪氣地籠著袖子不時探頭看看漸漸安靜的孩子。

“你說我怎麼把春花嫁給你這麼個窩囊廢。”父親狠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掄起斧頭劈起了木柴。

“那姐和冬生就不回去了,我幫忙伺候冬生。”

春燕洗完碗進來上炕撫著姐姐的背說。

“你閉嘴,這裏沒你說話的份。”父親從門外怒吼道。

“你快喂孩子,哭這半天都餓了。”母親把冬生塞到春花懷裏,春花捏起袖口擦了滿臉的淚忍著抽泣喂起了孩子。

“媽,我能不能不去啊?”

母親思謀了半天才朝門外努了努嘴,春花知道父親決不會答應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哭啥哭,遇上個糊塗蛋你跟他計較,往後自己眼瞎了可是自己受罪。”

“我們莊子上的元福,誰不知道他才七個月就出生了,人家也沒說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生娃這事,哪能個個都一模一樣十月出生,你不信我今兒領你去問問。”

母親給楊榮祿的茶缸裏添了茶好言說道。

“那都是親戚們說的,我又沒說。”

“那還是你相信她們說的了?有你這麼當爹的嗎?不然就滴血認親,看是不是你的。”

楊榮祿臉上的陰雲似是散開了,吃完飯他架了車準備接春花和冬生回家。春花走到車子邊接過母親懷裏的孩子小聲說:

“媽,我能不能不去?”

還沒等媽回答她爸已經吼起來:“你不去住到娘家算什麼?不就等於告訴她們這孩子不是楊家的?”

春花全身哆嗦了一下,隻好跟著楊榮祿回去了。

雖然背後風言風語不斷,但表麵上倒也沒人直接來問春花這個問題,直到春花又在不到九個月上生了個女兒春梅,親戚們便覺著怕是春花的身體的原因,便再也沒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了。

春梅是在冬生一歲半的時候出生的,重男輕女的楊榮祿整天領著冬生,動不動把他扛在肩上,父子倆幾乎形影不離。他對春梅就沒有冬生那麼稀罕。

又過了兩年冬梅出生了,兩個女兒都沒能得到楊榮祿的疼愛,所有的一切都是春花自己操持。

當然,讓他打消疑慮的還是大姑的一句話——“生前兩個都不足月,怕是春花的身子弱些”。

1968年9月1日,冬生背著春花縫的新書包,跟著爸爸去學校報名上學。

“這娃娃長得白白淨淨的多俊哪,像城裏人。”

報名的時候旁邊一位女老師看著冬生讚歎道。

楊榮祿咬著牙瞪了那位女老師半天,才隨班主任走出了辦公室,向一年級教室走去。平時走路都牽著兒子的楊榮祿雙手籠在袖筒裏,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跟在老師身後自顧自地大步走著,冬生小跑著拽著父親的衣角。

“那就是一年級的教室。”

冬生的班主任還沒走到教室門口就指著一間教室說,一邊摸著冬生的頭對他說,“要記住自己的教室,明天來了別走錯了。”

楊榮祿看到教室到了便遠遠地站住,冬生也和他一起站住不往前走了。

“你跟老師去教室啊,站這裏幹啥。”

冬生看著一臉怒容的父親嚇得猶豫不定,班主任走到教室門口看他還沒來就回頭叫他。

楊榮祿看著冬生膽小的樣子一腳向他屁股上踢去:

“看你那個鬼樣子,讓你去教室還要老子陪著。”

冬生哇地大哭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師連忙小跑著過來拉起地上的冬生。冬生見父親轉身走了便撲過去抱住父親的大腿大哭:

“爸爸——,爸爸——。”

楊榮祿跺著腳用一隻手按住冬生的頭硬把他推開。老師連哄帶拖把冬生領進了教室。

第二天早上,冬生死活不肯去上學。楊榮祿又狠狠打了他一頓。從此,楊榮祿三天兩頭打冬生,春花硬忍著不和楊榮祿吵。

“你去學校你爸就打不著你了,好好學習將來當幹部就能過上好日子。”

春花常常偷偷教冬生。

冬生上三年級的時候,班上差不多全部同學都評上了紅小兵,可是村裏的一個同學在班裏說楊冬生是雜種,同學們都笑話他,他就和那個同學打架。剛好那天下午評紅小兵,許多同學看到了他打架就沒給他舉手,全班就剩下他一個人沒評上紅小兵。上一年級的春梅回家告訴了爸媽,楊榮祿又狠狠地湊了冬生一頓。

“評不上就評不上,把文化學好就行了。”

春花護著冬生對楊榮祿說。

“評不上紅小兵就是思想落後不積極,將來學習再好也沒用。”

上四年級的二嫂家的老三正好放學回來聽到了說道。

才住手的楊榮祿又撲過去一把抓住冬生的肩膀,春花跑過去用身體擋住那一拳一拳的捶打,站在台沿上的冬梅大哭起來,楊榮祿瘋狗似的開始撕扯春花的頭發向她的頭上臉上不停地捶打。

楊榮祿的哥嫂們聽到了都出來拉架:“今年評不上明年評,為娃娃的事打人幹啥。”

楊榮祿一腳把春花踹倒在地上,轉身罵罵咧咧地進了屋。春花爬起來進屋裏抬出個長板凳讓冬生在台沿上寫作業,春梅連忙把大哭的冬梅哄乖了。

“你別動不動打冬生了,你看這娃娃現在連話都不好好說了,以前多機靈哪。”

楊榮祿的大嫂邊朝廚房走邊說道。

春花聽了更是憤怒,她看著膽戰心驚的兒子心都碎了,她順手操起一把鐮刀向屋裏衝進去:

“你個神經病,你以後再打冬生我跟你拚命。”

“我就打了,你來拚。他就是個野種,老師都說他長得像城裏人。”

兩個人在屋裏扭打起來,楊榮祿從春花手裏奪了鐮刀扔到外頭。

“好,他是野種我領他走,我也不想天天伺候你個王八蛋還受你的氣。”

春花騎在楊榮祿身上扭住他兩隻手朝他臉上吐口水,瘦幹的楊榮祿根本對付不了瘋了似的春花。楊榮祿的哥嫂和大侄子聽到他們打起來進來幫楊榮祿,楊榮祿的二哥一把把春花從楊榮祿身上揪下來,扽著她的頭發狠狠打了春花一耳光:

“你個婆娘家還敢騎在男人頭上,你當我們楊家人都死光了?”

春花驚愕地瞪著二哥淚如雨下,楊榮祿趁機從背後朝春花屁股上踹了一腳。

“冬生,拿上書包走。”

三個孩子看著媽媽挨打哭聲震天,春花邊哭邊大聲叫道。

“尕祿,你胡說啥?冬生不是你的是誰的?冬生長得像春花,兩個丫頭像你,你別忘了你好不容易才娶個媳婦,媳婦走了你可別指望又來我家打拚夥。”

大嫂一邊拉起地上的春花一邊罵楊榮祿,孩子們都圍住春花仰頭聲嘶力竭地哭。春花抓過冬生的書包拉起冬生往門外跑,春梅和冬梅抱住春花的腿殺豬似的哭叫,二嫂跑去把門扣了攔住了春花。

二嫂的姑夫是生產隊隊長,二哥二嫂怕春花找機會跑了就聽了姑夫的話,把春花拉去和那些地富反壞份子一起批鬥,想嚇唬嚇唬她,省得她以後又騎到楊榮祿身上打楊榮祿。春花一個外村娶來的媳婦舉目無親,她和那些壞份子一起跪在台上脖子上掛著不守婦道的牌子。二哥數落她一個女人竟敢騎在自己男人身上,楊家的親戚們為了替楊榮祿出頭把楊榮祿拉上去讓他騎到春花身上,他們嫌楊榮祿奴氣不敢打春花,就上去對春花拳打腳踢:

“你說你改不改?不改就圈在隊裏等你啥時候改了再回家。”

春花絕望地任由他們推來搡去沒有說半句要改的話。這更激起了楊家人的憤怒,他們想把春花打服軟,可春花除了哭叫就是不肯下保證。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把她關在隊裏的會議室裏沒讓她回家。

會議室裏除了一張桌子和幾張長板凳啥也沒有,春花的雙手還被麻繩綁在身後。春花知道她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很想離婚帶冬生回娘家,可父親肯定不讓她進門。冬梅還小,可她顧不了那麼多,她想等隊裏放她出去了就回娘家跟母親說,她知道父親肯定嫌丟人不會讓她離婚回娘家,可她也隻能求母親去跟父親說了。她挨打受委屈沒關係,可她不能看著冬生天天挨打,她眼看著原本機靈活潑的冬生變得膽小畏縮,她不能讓冬生在楊榮祿手裏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