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司機一路介紹兩旁的單位或風景。白雲記憶中的那條坑坑窪窪的土路變成了寬大的混凝土路,白雲心裏緊張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春花媽媽她們還在不在南莊住,她不知道春花嫁過去的村子的名字。司機說不用擔心,隻要她是從這個村出嫁的,一打聽就知道了。

司機直接導航南莊,白雲覺得自己進了一個旅遊區似的。兩旁的房屋在梨樹的掩映中露出整齊新鮮的青磚外牆,有些地方的院牆是波浪形的,一種複古的庭院式的味道,半高的牆頂用夕陽紅色的磚鋪成。

“變化太大了。”

白雲望著這些漂亮的房屋,一點也找不到當年看到的凹凸不平的土牆土屋。好在司機很熱情地不但導航找到了南莊,而且還打聽到了春花家。

南莊也變得讓白雲認不出來了,白雲看到許多人家都重新換了高大氣派的金屬大門,再也看不到當年那些破舊不堪的沒上漆的老木門了。春花家已經新蓋了房子,不再是原先的土房子了,要不是司機打聽到,白雲怕是認不出來了。倒是有一樣沒變,就是家家的大門上還是貼著氣派的門神。

司機一打聽,就有人帶他們直接到了春花媽媽家。車停在了一處高大的門前,門的周圍是用紅色大理石鑲的邊框,厚重的金屬大門上也貼著門神。門前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打掃得幹幹淨淨。

“大奶奶,你們家來親戚了。”

幫忙引路的人一下車就向門裏喊道。

春花的爸爸已經過世了。春花的大弟弟一家和春花媽媽一起住在原先的院子裏,屋子全部是新建的,院子裏也都鋪了水泥。一聽說是白雲,春花媽媽趕緊從炕上挪下來,她緊緊握著白雲的手老淚縱橫:

“白雲哪,春花70年就走了,她是上吊走的。”

春花媽媽剪著短發,頭發全白了,看上去比年輕時瘦了很多。但是白雲還是從那雙已經耷拉了的眼睛裏,辨了她出當年的神色。

春花她——,不在了?

白雲握著春花媽媽的手,僵在院子裏。

“她是70年農曆六月十九走的。”

春花媽媽的背有些駝了,她牽著白雲進屋,屋裏的土地已經裝修成光潔的瓷磚,客廳裏還擺著沙發,春花媽媽招呼白雲和顧曉風坐了,兒子媳婦已經端了茶來。

白雲望著老態龍鍾的春花媽媽說不出話,她千裏迢迢來看春花,誰想到春花早已不在人世了。

白雲覺得喉嚨發緊,一股熱血衝上她的頭頂,她覺得滿臉滾燙起來。她望著春花媽媽蒼老的臉,終於忍不住眼淚撲簌簌而下。

“她怎麼會上吊了?她怎麼就上吊了?”

“春花這輩子,命苦啊——。”

春花媽媽緊挨著白雲坐下,把兒媳婦倒的茶雙手端給顧曉風客套了幾句,又緊緊握著白雲的雙手不住地摩挲。白雲低頭拭著淚,顧曉風把桌上的一筒卷紙放到白雲麵前。

春花的弟弟熱情地招呼著白雲夫婦,姐姐姐夫地叫著特別熱情。白雲印象中他才及胸高,不愛說話的樣子。可現在卻精幹利落,似乎性格很開朗。

“白雲姐,你們那時候可受苦了,現在我們生活好過多了。來了就聽我們安排,我帶你和姐夫好好玩玩。”

春花的弟弟打了電話給春燕,春燕激動地說,白雲姐啊,你等著我來接你,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們了,你等著我馬上過來。晚上住我家,我在縣城也買了樓房,新房子,被褥都是全新的。春燕不停地嘮叨著舍不得放下手機,白雲說你快點來吧我們等你。

白雲隨春花的弟弟去了她們小時候住過的家,那裏已經還給了原先的主人,他們把原先的土房子全拆了,蓋成了漂亮的二層樓。屋主熱情地招呼他們,春花弟弟說他們蓋得早,現在農村都不準蓋樓房了。

春燕夫妻開著一輛黑色的藍鳥王很快就來了。當年那個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小女孩和白雲一樣已經年過半百了。春燕看上去胖了不少,燙了個短發,有些富態的樣子,難掩發自骨子裏的開朗和自信。春燕下了車快步跑過來緊緊抱住了白雲:

白雲姐啊,你好著吧?我聽到你的聲音我都不敢信哩。

白雲感受到了那種不可抗拒的熱情,瞬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樣。

春燕,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開朗活潑。

白雲姐,我姐要是能知道你來看她就好了,你知道了吧?我姐她——

知道了,春燕,我知道了。

春燕咧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卻還是忍住沒有哭出來,白雲卻沒忍住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春燕的丈夫王立軍遞了支煙給顧曉風點上,跟嶽母說媽別忙飯了,今天來貴客,我訂了飯店我們去縣上吃。白雲說就在家裏吧,沒想到現在的農村條件都這麼好了。春燕說到家了你就聽我的,現在生活好了,不用像以前一樣省吃儉用了。

春燕當年因為初師隻招了兩年停招了便沒考成,要考大學還得上好幾年便沒上了。後來和王立軍自由戀愛結了婚。改革開放後春燕擺地攤賣發夾頭繩之類的賺了些錢,後來買了輛麵包車讓王立軍跑出租。再後來跑出租的人多了,兩人便在縣城開了個百貨門市部賣東西,近兩年縣上開了好多大商場,百貨店生意不大好了就關了,王立軍又開了個汽車修理店,春燕一家的生活越過越好了。

當晚白雲夫妻就住在春燕在縣城的一百二十多方的新樓房裏。春燕說姐,姐夫,你們路上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們去我姐墳上給我姐上個墳。她說白雲姐,既然我們這輩子又見麵了,我有個大事明天要告訴你。

白雲根本沒想到,她掛念的春花,早已不在人世。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1960年的農曆三月初一,原本要給春花提親的白楊,聽了春燕說春花曾經“闖了禍”, 於是臨陣脫逃沒有去春花家提親。等了一天的春花爸爸狠狠打了春花一頓後,於第三天三月初三把春花許給了父母雙亡的農民楊榮祿。

兩個月後的端午,楊榮祿拿了一百元錢給春花爸叫娘家置辦酒席,春花媽看他一個沒娘娃也沒人給張羅,身上穿的還是破褲子就叫春花爸回了三十元,怕他手裏沒錢丟臉。春花家置辦了十五桌酒席宴請了親戚和莊子上的人。酒席每桌五塊,還倒貼了五塊把春花嫁了出去。

在出嫁前的兩個月裏,春花依然如故地每晚去河沿上挑水,在絕望裏期待得到白楊的一句解釋,或者隻是一句道別。但是,春花再也沒有見到白楊。白楊像一個夢一樣,在春花的世界裏突然消失了。

“春兒啊,你別嫌楊榮祿長得黑幹瘦小,過日子隻要人心腸好就行了。他家裏沒父母,過去也不用伺候公婆,跟弟兄們也沒多大牽扯,就你兩個踏踏實實種田過日子,好過白楊這樣的城裏人,說話嘴上沒個把門的。楊榮祿這裏已經解了酒瓶了,你可要定下心等著出嫁了,不能再翻波浪叫人笑話哪。”

“嗯。”

春花木然地答應母親,她知道父親的心思,是怕她以後出不來合適的婆家被人笑話,白楊那天沒來提親,春花已經驚醒了。她知道她不配有那麼好的愛情,那愛情美得像美夢一樣,白楊的失約像一記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打在異想天開的春花臉上。那痛來得那麼突然,讓春花不留幻想徹底死了心。她隻是想著該如何掩蓋過自己不幹淨的身子,不要讓楊榮祿發現就好,這個問題折磨了春花兩個月。

“媽,明晚上不見紅該怎麼辦?”

結婚那天淩晨開臉的時候,春花膽戰心驚地忍不住問母親。母親捏起袖口擦著眼角說,

“今兒一天他肯定喝很多酒,你明兒早上趁他沒醒就把床單洗了,別整個洗,就洗一小坨,他起來就以為你已經洗掉了。”

春花心裏不再想別的事,她隻想過了這一關。

酒席,婚禮,春花像行屍走肉般遵從禮儀完成了一切,也如母親所言僥幸過了令她提心吊膽的那一關。春花的心終於似塵埃落定,落到了楊榮祿的家裏。曾經的那些不切實際的美好夢想,在眼前這個給了她一個新身份的丈夫手上終結了,隨之終結的是,春花多年來對新婚夜的恐懼。

1961年2月8日,也就是農曆1960年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春花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天下了一場小雪,當接生婆說是個兒子的時候,籠著手在院子的台沿上走來走去的楊榮祿望著天上飄舞的雪花咧嘴笑了。春花疲憊地望了一眼這個小生命,以接生婆沒有察覺的姿勢輕輕將滑落的淚蹭在了枕頭上。

楊榮祿給這個兒子起名叫冬生。春花媽趁農閑過了正月十五過來伺候春花。這之前是同住一院的婆家兩個嫂子輪流照應著。

“冬生”,屋裏的炕每天都被楊榮祿煨得熱熱的,你一聲他一聲冬生的名字帶著喜氣在月房裏彌漫。這個向來被說是不務正業的楊榮祿隨著兒子的降生,興高采烈地整天圍著冬生和月房轉。

“冬生做夢呢”,楊榮祿坐在炕沿上,一手輕輕觸一下冬生的嫩臉,笑嘻嘻地望著兒子在春花懷裏一會兒努嘴、一會兒皺眉、一會兒露出笑容的樣子。春花媽媽看著這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樣,忍不住捏起袖口別過臉去擦了下眼角,長長地舒了口氣。

春花媽媽的悉心照料和晝夜陪伴,是春花有生以來最安逸的一段日子。她內心深處所有的傷口,都在這段她人生最平和的日子裏得到了療愈。她希望往後的人生能在她對命運的妥協中一帆風順。

“我今兒回家拾掇一下冬生滿月的布料鋪襯。”

母親把一摞剛烙好的死麵餅,和爐子上熬了紅棗米湯的瓦罐端到炕桌上。

“中午你打雞蛋湯給月婆吃,記得放一大勺黑糖。”

母親烙的死麵餅夠吃好幾天。母親把照顧春花的任務交待給了女婿。

剛進門的楊榮祿鼻子凍得通紅,他搓著雙手答應著向春花懷裏正吃奶的冬生湊過去。

母親連忙伸手攔住他:“你快遠點,一身寒氣。”

楊榮祿隻好笑眯眯地望著兒子退到炕桌對麵,把冰冷的雙手伸到暖暖的羊毛氈底下焐著。

楊榮祿和他大哥二哥一個院子,春花坐月子母親來伺候她,楊榮祿就和侄子們擠一個炕,天天一睜眼就往月房裏跑。春花媽當然知道按鄉俗男人不能進月房,可念他也是稀罕冬生便不說他,一個沒娘娃,不奔自個兒的老婆孩子還能奔哪兒。

冬生滿月那天娘家人可給春花長了臉。母親用新羊毛新裏新麵給冬生做了一套棉衣棉褲,用舊花布做了件罩衣,還做了個羊毛小裹被,雖然也是舊被麵攢的,卻很厚實暖和。還有帽子鞋子一樣不少。娘家的嬸子姨娘的親戚都來給春花看月。當看月的包袱在春花的炕上打開的時候,婆家的大姑和兩個嫂子誇讚著親戚們的手工,連忙沏了釅茶招待親戚們。

“這個長命鎖是他外爺給冬生買的。”

春花的心打了個激靈,得到父親的禮物對她來說意義非凡。那天春燕坐在炕上抱著冬生不肯放手。

“這娃娃長得白白淨淨細眉秀臉的,我看一點也不像尕祿。”

楊榮祿的二姑的話像尖刀一樣刺進了春花的心裏,她不動聲色地奶著孩子什麼話也沒說。

娘家的姨娘姑姑們也都來看月,楊榮祿的兩個嫂子張羅了幾個菜在大嫂的房裏招待了親戚們。

“不到八個月就生了,要好好補補身子奶水足些娃娃才壯實。”

“還好春花奶水很足呢,吃不完還給娃娃洗臉。”

“她爸說這正好年前生了,年裏也沒回娘家,滿月了就回娘家住一個月。”

春花媽當著親戚們的麵把想接春花回娘家的意思說了。

“雖說是出了月,這大冬天的抓冷水洗尿布的可就給親家奶奶添了麻煩哩。”

婆家的大姑的話是準了的意思。

楊榮祿舍不得冬生,春花耐心解釋道:“我回娘家一個月,媽和春燕都能幫我洗尿布做飯的,我回來就能自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