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接觸的風雲人物(1)(1 / 3)

口述者:高鍇

采訪者:丁東(以下簡稱丁)、邢小群(以下簡稱邢)

高鍇,學者、原全國人大常委會法製委員會委員。

我的家世

邢:您先後在北京市委統戰部、《北京日報》社、煤炭工業部、中國科學院接觸過許多風雲人物,請您談一談。

高:就從家族和個人的經曆說起吧。

我們家是書香門第。祖父在清朝光緒年間中過舉人,辦了兩所學堂。我老家在上海郊區的金山縣。家族的很多事跡我是從縣誌中知道的。我的家族裏有很多同盟會會員。堂伯父高旭鼓吹推翻清朝政府,被通緝,逃亡日本,結識孫中山,參加同盟會。次年秘密回國任同盟會江蘇分會會長。他介紹柳亞子、姚光(我舅舅)等入同盟會,1909年發起成立“南社”。南社第一任主任是柳亞子,第二任主任是我舅舅姚光。現在我家祖上的房子被拆光了,舅舅家成了南社紀念館。南社1000多人時,我們縣就占150人,高家老一輩人幾乎全是南社社員。國民黨起家,靠兩股力量,武的來自黃埔軍校,文的來自南社。南社是當時人數最多、影響最大的“反滿清、倡民主”的知識分子組織。姚光還發起組織過“自由黨”,民國建立後,並入國民黨。黃炎培在土改時說:江南無封建。意思是說,江南的地主不是靠皇帝分封,而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是自己發家致富的。我家祖上是山東逃荒的災民,逃到金山衛海邊,從雇農開始,而後是貧農、中農、富農、地主。這種家庭名義上被稱為“財主”,其實生活很儉樸。日本統治時,我在上海南洋模範學校住校,生活很艱苦,比起現在城裏上學的學生,天上地下。最近有一篇文章說:一個不想發家致富的農民不是好農民。這句話是事實。一個家庭,如果三代子弟都有出息,沒病沒災,這個家就發了。如果沒有出息,再富的人家,用不了多少年,就可能破產。我家裏沒有人抽鴉片,沒有人賭錢,祖父中了舉人後,把後代全培養了出來。

我們家裏也沒有人做官。祖父辦學堂,除了講授“四書五經”外,還教數學和外語,這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教育。我父輩七人,個個精於儒學,也都通曉西方文化。這跟當年江南的開放有關係。我的伯父高平子是中國現代天文學的開拓者,他和於右任、翁文灝在震旦大學同窗。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高級知識分子待遇很高,我伯父在紫金山天文台每月500銀元,不得了。那時普通人每月兩塊銀元就夠生活了。1986年,國際天文學會鑒於伯父的貢獻,開會決議把月球上的一座環形山命名為“高平子”。我父親是老二,詩詞特好,他在上海大同大學學英語。我三叔早年留學美國,學法律。小叔父在震旦大學攻讀西方文學。我堂哥和我大哥20世紀30年代留學法國,學建築,後來都從事教育。他們是從封閉走向開放的一代。我三叔的兒子高錕,發明“光纖通訊”,開創了信息時代,2009年榮獲諾貝爾物理獎。一門之內,兩代人出了兩位世界級科學家,絕非偶然,是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的結果。

高錕得獎後,一些報刊記者來訪問我。我告訴他們,高錕是1949年16歲時隨父去的香港,後去英國留學。有記者天真地說:如果他不去國外,我國就可以有諾貝爾獎得主了。我告訴記者:如果高錕留在國內,由於家庭出身,很可能連大學都上不了;有幸上了大學,在1958年的思想改造運動中很可能被“拔白旗”;如果有幸做科研工作,到了“文革”肯定會被當作“修正主義苗子”批鬥,總之,在極“左”路線下,如果他在國內,將一事無成。我說的是實話。

高鍇

我曾經也很“左”。1949年以前,參加學生運動,反對國民黨反動派,把國民黨的一切都看扁了。其實,國民黨曾經是很革命的。我對自己家裏老一輩“反滿清、立民國”的曆史視而不見,直到“撥亂反正”以後這些年,才有點明白。我的叔祖父高吹萬,是著名詩人,又是江南著名藏書家,藏書十多萬卷,其中一千餘種孤本,非常珍貴,1949年後都捐獻給了國家。他在1903年(光緒二十九年)20多歲時,就和我堂伯父高旭等創辦出版《覺民》月刊,鼓吹民主革命,反對腐朽清廷,甚至點名批判慈禧太後,這在當時是犯殺頭罪的,但他們在刊物上署真名真姓,注出版社地址,真是英勇無畏!高吹萬1958年去世,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胡厥文挽曰:“南社早蜚聲,金山一代英。筆搖清帝鼎,夢斷嶽王墳。革命心腸熱,攘夷思想新。遺詩千百首,一讀一酸辛。”和我叔父同時代的先輩,稱頌他是反封建的先驅。我是他的侄孫,卻曾經把他看作封建老頭,這是無知加“唯我獨革”的思想在作怪,正是“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