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已經有了反擊的音訊,他還把這個草案拿出來?
黃:知道,那也得拿。當時有人說他“到這時候了你還為章伯鈞賣命”。因為他要對曆史負責,表明自己的政治態度和政治追求。
邢:他後來降成幾級教授?
黃:二級。
邢:一直沒離開北師大?
黃:對。但不能教書,就在校內勞動,掃廁所,幫著抄大字報,但我母親蔡徹卻成了替罪羊,不斷地下鄉勞動,先是到京郊百花山,後來又到山西“四清”,“文化大革命”中期又到山西臨汾勞動。到了60年代,慢慢緩和了,父親1961年摘了帽,但不能給本科生講課,隻能給研究生上課,隻能講古文論,不能講現代的。古文論講了一段,後來又說不行了,於是就在家研究吧。鍾先生降成了三級教授。說鍾先生言論沒什麼大問題,但態度不好,不太認錯,所以給他降成了三級。其實就是覺得他老實好欺負。但我覺得,實際上如何處理,並不是學校這幾個人就能說了算的。
家父脾氣很大,不怎麼認錯,他當係主任時,常常不買賬,給那些係秘書難堪,係秘書常常在會前寫好一些小紙條給家父,讓他在會上講,家父有的講,有的不講,有的按自己的意思講,事後還訓係秘書,“你有意見去彙報好了,我不怕你彙報”。他被定為右派後,有一次開他的批判會,有一個學生上來揭發,說他如何如何,結果他在批判席上勃然大怒,指著那人說,這話我沒說過,你這樣講你要負責,結果嚇得那人臉色灰白,灰溜溜地就下去了,後來就不敢再開他的批判大會了。聽家父講,給他摘帽也不是學校主動提出的。那時大形勢轉暖,小平同誌找北師大校領導問家父改造的情況,校領導則說,此人態度不好,不怎麼認錯,建議不摘帽。但小平說,“二幾年的老革命了,還戴個右派帽子,摘!”這才給他摘了右派帽子。
有意思的是,與他一同摘帽的原北師大副校長傅種蓀老先生,在傳達摘帽的會上,倔脾氣又上來了,說,先前說我如何反動,把我劃為右派,現在又說我確實改造好了,我覺得我還是那樣,沒有什麼變化。對於傅先生,家父內心充滿敬佩,但他還是悄悄按了按傅先生的手,打住了他的講話。回家的路上,家父勸他不要太書呆子氣,說,這都是政治的需要,想開一點吧。但傅老先生則始終處在亢奮的狀態中,最終腦溢血去世。
總之家父的心態還是比較平和,這可能是與他見過一些世麵有關,見的世麵大了,對學校那點事,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了不得了。60年代初,政治氛圍相對寬鬆些,周揚找他談話,說,文藝理論你還得接著搞,還要多寫寫文章,現在有水平的人不多啊。60年代初的政治回暖,在高校震動還是挺大的。學校的領導馬建民在校內見到家父也主動上前打招呼,說:“黃先生,你改造得怎麼樣?中央領導都很關心你呀。”還是很客氣的。直到60年代初,都還可以。
丁:同為當年的六教授,改革開放後,費孝通、錢偉長、陶大鏞都很活躍,令尊為什麼比較低調呢?
黃:家父不隨便捧人,不順杆爬。對於改革開放,他是積極支持的。在1985年春天的政協會上,他作為政協常委提交了一份關於反腐修憲促政改的提案,石沉大海;1985年年底,北師大學生衝出學校,徒步走到北大串聯,呼籲聯合行動,反對腐敗。第二天中央電視台來電話,要求采訪,家父拒絕了。後來北師大統戰部來電話,也說這事,同樣被拒絕了,家父借口身上發冷,不舒服。後來中央電視台又來電話,說隻采訪5分鍾,家父還是拒絕了。但當天晚上,費孝通和錢偉長都出現在了中央電視台的節目中。費孝通笑嗬嗬不急不慌地說,同學們的政治要求是好的,但中國的事比較複雜,不能著急,隻能慢慢來。錢偉長也說了類似的話。改革開放後,一些英美派知識分子學乖了,提出知識分子不適宜搞政治,因為知識分子沒有時間、精力糾纏那些事務性的事情,等於放棄了知識分子的政治責任。而那些比較有看法的社會民主派,情況不同,所以一直比較受壓。當然家父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