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黃藥眠的跌宕人生(3)(1 / 2)

但慶典完了之後,他何去何從,卻頗費周折。10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了他被任命為廣東省政府委員的消息,算是對他前半生參加革命的一個交代。我的解讀是:此人有能力,可給予一定的職務,但不宜留在首都北京。對這個安排,家父並不滿意,他並不想回廣東去任職。麵對大批人員不願返回原籍任職的情況,周恩來親自出來做工作,頭一個就找家父,說你在廣東代表中影響很大,對廣東的地方情況又熟悉,回去先任教育廳副廳長,廳長是杜國庠,也是你的老熟人。但家父執意不肯,周又說,現在北京沒有那麼多職位,安排不了這麼多人,你先回去帶個頭,以後願意來北京還可以再調回來嘛。但家父還是執意不從,說自己不一定要當官,教書也可以。結果不歡而散。後來周恩來對別人說,沒見過這樣不給麵子的人。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省廳級幹部已經不算小了,因為那會兒官少嘛。但家父有自己的想法,幹思想文化這行的,一定要待在政治文化中心,不然人就會越混越抽抽,新中國建立之初有一種說法,大地方人多官多不好混,車子是越坐越大,房子卻越住越小,因而許多人寧願待在地方上稱“山大王”。但家父想法正好與之相反,他並不太在乎車子房子這些物質待遇,他看重的是政治文化中心能得風氣之先,便於施展自己的思想抱負。他也深知,自己不在黨內,做官不宜,到外地去做官更不宜,一天到晚隻能像泥菩薩似的陪著別人坐在那裏開會,所以家父堅決不去。後來周揚也跑來問他,你到底想在政府工作還是教書?我爸說,還是教書吧。於是就這樣定了。

邢:不當官,能不能當作家?

黃:他又不是職業作家,沒有豐富的生活,寫不出東西來怎麼辦?教書吧,他搞文藝理論也在行,而且有生活感受,同時也不妨礙他兼搞些創作,所以還是決定教書。接下來就是去哪所高校的問題。開完政協會議後,他們這些“待分配”的代表就從北京飯店搬到了前門西河沿的政協招待所,當時鍾敬文先生想去北大,可是北大沒有請他。按老規矩,教授得要有學校派人來請,才能正式簽約生效,而家父認識的文化人葉丁易,這時已成為北師大的軍代表,並派學生前來邀請,於是家父就拉鍾敬文說:北大那邊既然不請,咱們索性結伴到北師大來吧,北師大這邊清規戒律少,也是藏龍臥虎之地。所以,他們就都來到了北師大,後來在家父的帶動下,原來他們達德學院的好幾位教授,像經濟係的陶大鏞,心理係的朱智賢,還有搞邏輯學的馬特,好幾位都去了北師大,給北師大帶來了一股實事求是、敢於創新的學風。

邢:一來就定為一級教授?

黃:沒有,定教授是在1955年。當時是草創,最開始都是按小米折工資,我查過一次檔案,他好像一個月拿四五百斤小米,比老校長陳垣少幾斤。文藝理論教研室是他來了以後自己創建的。起初是語言學家黎錦熙先生當係主任。1952年院係調整後,學校就讓家父擔任係主任,並以年事已高為由讓黎錦熙回家帶研究生,不給本科生講課了。後來知道黎先生曾做過毛澤東的老師,才又重新對他客氣起來。當時對高校,頭一步就是用一些像家父、鍾敬文這樣的進步教授取代原來的老學究和留過洋的教授;接著就是用聽話的進步教授來取代家父這樣不聽話的進步教授;再下一步是用黨員老教授取代黨外教授;再下一步就用新中國成立後培養出來的黨員教授來取代這些受“五四”熏陶的黨員教授;而後又用反右起家的人取代新中國成立後有右傾思想的黨員教授,直到“文化大革命”,打倒一切教授,知識分子集體成了“臭老九”。

自從家父未聽從周恩來的安排,一直比較受官方冷遇。而他自己樂得逍遙,幹完自己的工作,常常走街串巷,了解民俗民情,品嚐京味小吃,或鑽進茶館裏要壺茶,聽聽評書,有時手裏捧著一包花生米,一邊走一邊吃,一副不屑的樣子。後來官方發現家父並不是嫌官小,確實是熱衷於文化教育工作,所以慢慢又對他熱乎起來了,1954年第一屆人大會議,選他做全國人大代表;1955年《文藝報》改選,要他做編委,同年還讓他率賀敬之等人赴東德參加席勒逝世150周年紀念會;1956年魯迅逝世20周年紀念,讓他作主題發言。他自己也常常在報紙刊物上發表文章。1955年,高校定級時,家父身為係主任,自然要姿態高一點,給自己報了一個二級,但批下來是一級。而穆木天教授自己報了一級,批下來是二級。穆先生鬧情緒,揚言罷教抗議,家父向領導做工作,說穆先生比他資格老,能否把他的一級讓給穆先生,但上麵不同意,而穆先生聽到此事,就繼續工作了。

邢:看來,這時官方對你父親還是客氣、尊重的。

黃:家父在“文化大革命”中能活下來,有人說,就是因為他後來沒再入黨,如入了黨,“文化大革命”時就沒命了。這話千真萬確。“文化大革命”期間,隻要你在國統區待過,就認為你不是叛徒就是特務,覺得你同情知識分子,是修正主義的隱患,所以往死裏整,像司馬文森、陳同生、範長江,都是家父當年的摯友,不是通通被整死了嗎?北師大黨委書記程今吾,年輕有為,但“文化大革命”沒完沒了地整他、批鬥他,大冬天的給他在“牛棚”外邊搭了一個狗窩,晚上讓他鑽進去睡,結果活活把他凍死了,當時我們都不大理解,哪來那麼大的仇恨啊?後來一查,發現他原來也是從國統區來的,因為“文化大革命”前對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比較著力,引起了“極左”分子的仇視,所以把他往死裏整。而家父是陪鬥的角色,所以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