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狗吠雞鳴中的奔跑,驚嚇得那些覆蓋了果子溝上空的貞潔的花們紛紛飄落……因為引領著奔跑的線路,最初,我還能識辨出道路,選擇往哪裏跑更科學、更安全一些,還能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還能聞得見因為大口呼吸而脹滿肺腑的花香,用嗅覺辨別我正跑過桃、杏、梨、櫻桃、李子、蘋果、柿子、海棠花樹下,漸漸地,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見了、鼻子也聞不見了。再往後奔跑,眼睛就隻看見黑暗、耳朵開始鳴叫、鼻子像是被火烤灼似的疼痛,無法呼吸。
我們的奔跑終止於一個高大黑影的阻攔。先是我跑到了那個高大的黑影前,黑影橫在那裏,像一堵牆,我想如果我能穿牆而過,我就安全了,就能夠停止這要命一般的奔跑了。於是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那堵牆奮力撞去,隻覺得眼前一黑,我就栽倒在濃重的黑影裏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見我媽的臉堵在我的眼睛前,見我醒了,她沒好氣地說:你咋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呢?你好端端的去逗一個瘋子幹什麼?大概從我的目光裏沒能看出悔改,媽加重語氣繼續教導:她是文瘋,你不惹她,她會來招你,趕得你雞飛狗跳、狗急跳牆?實在不像話!秋天你要再不去上學,我就不要你了。我知道她想把我送給不會生孩子的二姨。就背轉身,把一個表情單調的背給她。
這時我聽見甜的聲音。甜在唱歌。躺在安全的地方聽,她的歌聲實在美好。
“叫哥哥你莫要如此介意,妹妹的手藝拙,你莫要嫌棄……”
今年過年回去,姐說,整年待在城裏,煩不煩啊?咱倆幹脆回老家過年?
姐說的老家就是童年待過的果子溝。我說,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回去找誰去?姐說,還能沒有你我的飯吃?床睡?
送我們的車停在溝口,姐說,剩下的路走著去。
在村口,遇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甜,她手上拉著個小男孩子,七八歲的樣子。前麵走著個女孩,有十五六歲吧。那女孩我覺得麵熟,看見她,恍然想起二十年前坐在桃樹上的穿紅衣服的甜。女孩子見我打量她,靦腆禮貌地衝我笑了一下。
我鼓起勇氣。做足了口型,那個“甜”字在我嘴裏衝開牙齒的阻攔,像呼哨著鴿哨的鴿子一樣振翅而起。
我又聽到了二十年前聽過的那個聲音,她說——“哎!”
“是你呀?”
“哎呀!都變得快要認不出來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又喊了一聲“甜”。我看見她靜靜地衝著我笑,把雙眼笑成彎彎月亮,笑成她前麵走著的那個小姑娘的姐姐。
沒有奔跑,也沒有雞鳴狗吠以及在我們頭頂紛飛如雨的落花。
我跟姐說我和甜的那次奔跑。
姐說,甜小時候受過驚嚇,是真的瘋過一段時間的。至於是否有過那場奔跑,卻不記得。我不甘心,就跟她描述小時候記憶裏果子溝春天的景象,問她可是真的。她說,當然是真的,要不幹嗎叫果子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