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 第六十七章 奔跑
樹杈很低,我伸出雙臂攀住,猛一用力,送出身子,雙腳向上一勾、一翻,就坐在了樹枝上。我站起來的時候看見她也開始上樹,她的動作與我像是一個老師教授的。
現在,我和她各自站在一棵開花的樹上。我站著的是一棵梨樹,她站著的是一棵桃樹。桃花粉紅、梨花粉白。她剛剛褪去冬天的破棉襖,穿著一件粉紅格子的單衣,我也剛剛褪去冬天的破棉襖,我的單衣是綠色的,盡管是姐姐褪下的,我穿著也不合適,但畢竟比穿了一個冬天的硬巴巴的破棉襖舒服。桃花的香氣叫我頭悶,蜜蜂嗡嗡的叫聲使我昏昏欲睡。
我覺得無聊了。我實在無聊了。天空被繁花掩映,天不見了。我隻能看二百米外那棵桃花樹上站著的女子。她現在走到枝杪上了,坐下。
她的腿懸在半空中搖晃著,她的不知是藍是黑的褲腿有些短了,使她的一截雪白的小腿暴露在外邊,光腳穿一雙半新的布鞋,腳背是黑的,這使她的小腿顯得越發的白。在我打量她的時間裏她並沒有看我,由此才使我得以專心地看她。她半側著頭,一下一下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梳理她的過於濃密的長發。身下的花枝隨著她用力的節奏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她看上去像是一棵反季節開花的樹上一隻孤零零的熟透了的桃子,隨時都有掉下枝頭的可能。
我希望在這沉悶的午後能發生點什麼。我實在無聊得很。連那些在院場邊吃蟲子的雞都不肯答理我。
我躊躇再三,下定決心,張大嘴巴,但發出來的聲音卻如耳語。我說:甜!甜是對麵樹上那女子的名字。
我知道她聽不見。於是我打算把遊戲再做一遍,我的嘴唇還沒完成一個口型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回答:哎——老實說,那聲音很好聽,可給我的驚嚇無疑像是無意中引燃了身邊的一枚炮仗。
“哎!是你在喊我呀!”她熱情地再次應答,“我來了——”
我看見樹枝在“桃”的屁股下跳了一下,於是“桃”就落下了樹枝。
“桃”一屁股坐在了桃樹下,緊接著一躍而起,向著我的梨樹下,飛奔而來。
我像是一隻中彈的鳥兒,應聲而落,跌在樹下的一堆半截子磚頭上。顧不了屁股痛,我一躍而起,像是一隻倉皇的兔子,隻剩下拚命奔跑的份兒了。
一隻粉紅的長發飄飄的桃子追趕著一隻有著刺蝟頭的拚命奔逃的兔子,在莊子如阡陌的小路上,從村子跑向坡梁,從坡梁跑向河穀……奔跑在果子溝被繁花覆蓋的春天裏。
不久,寂靜的村莊起了熱鬧。先是忙碌在吃蟲運動裏的雞好奇地停嘴,互相探問眼下的熱鬧緣何而起,接著在陽光下睡覺的狗被從眼前跑過的影子驚醒,狗想起身上擔當的責任,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但接著,它們興奮了。如果你是個有心人,你會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對色彩最敏感的動物當狗莫屬:狗!它們被吵醒,本來心生了抱怨,但接著它們就感謝這醒。天啊!那一紅一綠、一高一矮,一矮胖一窈窕,一個慌不擇路,一個窮追不舍的奔跑的人多好看啊!最先醒來的狗很大方地把自己的讚歎喊了出來:汪!汪汪!汪汪汪!於是,那些還沒有被嚷醒的狗也醒了,也開始叫了。公雞興奮得忘了時辰,也加入到鳴叫的隊列裏來,有活潑的狗幹脆加入到奔跑裏,於是人追著人、狗追著人、狗追著狗,跑成一個連環,從河穀到莊子、從莊子到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