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 第六十六章 超市裏的賊
每個星期三的下午，女孩都會準時地出現在那家名叫“，”的超市門口。
碼滿了琳琅滿目貨物的架子像一堵堵溫暖的牆。女孩推一輛小貨車隨意地向幽深處走去。超市裏的光線很好，每一件包裝精致的物品都顯現著比它們自身更完美的色澤，讓拿起它們的手假使不是因為囊中羞澀是不忍心再將它們放回原處的。而這種窘迫在女孩看來似乎是不存在的。因為從她拿起貨物的姿勢判斷她的生活相當優裕，她選擇東西仿佛曆來都有她自己心中的認定，動作幹練、利落，仿佛她對那些品牌的特征與品性早已爛熟於心。
女孩一路從容地走進去，把她選中的物品準確地放進推車裏。然而仿佛是十分不經意的，女孩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挑，一塊心形包裝的巧克力就被女孩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沒有人發現這些。除了他。
作為店主，在女孩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他就從總經理室的監控係統裏發現了這些。他當時覺得挺好笑的。他捕捉住了她那一瞬間的慌亂，他從監視器裏看見她那像小鹿一般的眼神甚至在心中痛了一下。他認定她不是賊，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想：是因為她超凡脫俗的裝扮？
還是她異乎尋常的美貌？他不明白，或許她的存在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謎。
他一次次看著她從他的超市裏買走價格不菲的貨物，又一次次從他的貨架上“拿”走那種心形包裝的、價值十五元的巧克力。
這真是一個謎。他搖著頭說。可謎底會是怎樣呢？他懷著一種隱秘的期待，卻又不知如何才能探到她心中的秘密。他從未打算過去驚擾她，假使生活不發生意外的話。
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在女孩再一次將那種巧克力裝進自己裙子口袋的時候，他從監控係統看見導購小姐向女孩走過去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然後他看見女孩緊閉了自己的眼睛。他快速從經理室走出來。等女孩在寂靜中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導購小姐魔幻般地消失了，然後她看見了麵前站著的他。
他衝著她微笑。在女孩的理解裏，那笑更接近於貓吃掉老鼠前的戲謔。於是女孩衝著他昂了昂頭，一副隨你怎麼發落的倔強在她的嘴角明明白白地掛著。可他開口所說的話卻嚇了女孩一跳。他說，不知我能否有幸聆聽您心中的故事？
他把一杯嫋著水汽的茶輕輕地放在她的手邊，那份輕柔撥動了女孩心中那根蒙塵的琴弦。
女孩的聲音如同一縷掠過竹梢的風。女孩說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甚至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
我現在的男朋友非常有錢，他有能力為我買下幾家這樣的超市，可這並不能阻止我從您這裏拿走那些巧克力。我不知道我是在跟誰賭，也許是跟我自己吧。我相信沒有人會留意我，因為我總是選擇最昂貴的東西，再說，誰會想象一個有錢人會去偷一塊不值一提的巧克力呢？
在我八歲那年，我的弟弟不知得了什麼病，高燒燒得像一塊火炭，當時弟弟想要吃一塊糖，我就隻能去代銷店了，去偷一顆糖。結果你肯定猜到了。一個耳光扇在我八歲的自尊上。或許那一掌更應該理解為樸素善良的鄉人對偷竊這種行為的深切痛恨與不齒吧。但在當時，它成為我生命中遇到的最大的羞辱。後來，代銷店的大嬸在知道了真相後送過來兩顆糖，可是一生正直的爹當眾把糖扔到了汙水溝裏，弟弟最後也沒能吃上一顆糖……我不知道這能否成為我在您這裏一次次偷走巧克力的原因，但假使有因果的話，那或許隻能是這樣了。
說到這裏，女孩長噓一口氣，仿佛噓出了多年的積鬱。女孩仰望他，目如寒星，而遙遠的淚滴在寒星背後隱藏。
終於，他起身給那杯漸涼的茶裏添進熱水，重新放回到她的手邊。
他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但我們現在能做什麼呢？
他看見女孩長發一甩，認認真真地打量他。女孩說，我感謝您給了我講出這個故事的機會。我甚至不能把它講給我的男朋友聽。我真的很感謝您，謝謝您的信任。
他送女孩到超市門口，目送她在一地金黃的落葉間走遠，那樣子像是在送一個朋友，讓剛才試圖抓她的導購小姐臉上跌下無數的問號。
第二天，“，”超市的門剛打開，一輛白色奔馳就在門前停了下來，司機下車，搬出一個大紙盒子，說要找經理。
那個大紙盒子被擺在了總經理的桌子上。他打開，呈在他眼前的，是那種心形包裝的、價格十五元一塊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