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65(1 / 1)

夜的黑 第六十五章 高原

那年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像是得了憂鬱症,眼見的一切都叫我興味索然,常常莫名其妙地歎氣,身邊的朋友說,一個人總歎氣是不吉利的,從前她認得的一個熟人愛莫名地歎息,果然就早逝了。我不擔心我早逝,但自己都煩自己的樣子。有天在書攤上買到一本《中國國家地理》,看到上麵一個攝影師關於西藏的大幅攝影,一個念頭忽上心頭:我要去西藏。

真的就去西藏了,在八月將來的時候。據說那也是一年中去西藏的好時候。

我希望在西藏能有奇跡發生,遇見有趣的人,有意思的事。我遇見了很多人事,我們擦肩而過,不再回頭。我遇見的給我留下最深記憶的人是一個藏族老阿媽。那是在海拔4000米,在通向那曲的路上。

她就蹲在路邊,左手邊是一個木盆,裏麵遊弋著四條模樣怪異的魚,我在阿媽的木盆邊蹲下,看那些魚,我後來才明白魚的怪異來自於魚沒有魚鱗。木盆右邊是一隻燒炭火的爐子。我對阿媽的出現表示驚訝:

她在這裏幹嗎?有人會在這裏吃她的烤魚嗎?但接著我就嘲笑自己在犯一個邏輯錯誤:我不是來了嗎?盡管我不會在這裏吃什麼烤魚。見我停下來,老阿媽衝我笑,我看見她幾乎沒有一顆牙齒的粉紅牙齦。她用她的嘴笑,眼睛卻不,她的目光從深邃皺紋遮掩的眼窩裏看我,叫我覺得身子仿佛被涼風吹似的,發冷。

她的手伸向裝魚的木盆,我趕緊搖頭說我不吃魚,老阿媽的手遲疑了一下,收回來,停在她的披風上,這時我看見了她手上的鏈子:銀製的手鏈,花朵繁複工藝複雜的銀手鏈。我沒能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

“你賣不賣你的鏈子?”問的時候覺得自己很無賴,臉上大概也是難堪的吧,但語氣卻是狠的,是希望豁出去之後終於能夠獲得。老阿媽重複了上一次的笑,手一抹,那鏈子就在我的手上了。我感覺到她的體溫由手鏈傳導到我的手上,是那樣一種久久不散的沉沉的熱。我急急地問:“你要多少錢?”她不看我,也不開價,抬頭看著雲發呆,又低頭去看盆裏的魚,仿佛是看那些魚還在不在。

除了一張電子卡,我把我的現金分三個地方裝,我取出最好取的那些錢,雙手遞過去,老阿媽把錢放在火爐邊,用一塊烏黑的木頭壓住。

又不放心似的,重新取回來,用一塊帕包好,藏回懷裏。

見她不再理我,我起身上路,手裏緊緊地攥著鏈子。走了幾步,才想到藏族人因為禁忌,是不吃魚的?這問號停留在心裏,忽然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恍惚。不敢回頭,生怕回頭的時候看見來路荒涼,並沒有藏族老阿媽和她的魚盆火爐。

從西藏回來再也沒有去過。卻由這條鏈子時常想起那個老阿媽,她的樣子清晰如一張照片。看見鏈子的時候總會想起她,想起她的時候總覺得這鏈子還是屬於她的。我猜想一件物品跟人久了這物就有了魂。比如這手鏈,它看見過老阿媽的快樂和哀愁,見證了她的美貌與衰老。

手鏈我從未戴過,生怕它戴上我的手腕會取不下來,又擔心給陽光一照,鏈子會如嵐煙散掉。我在夜裏的燈下長久地打量它,看它上麵那兩隻飛翔的蝴蝶,對蝴蝶微笑的花朵。

這時候我想,與其說是我收藏了它,不如說是它收藏了我。006年春天的時候,我的同事就努力申請去西藏的采訪證了,他來向我要照片而我因為拿不定主意給他哪張照片惹他生氣,一張采訪證上的照片還挑三揀四?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刻意。也許我在那一瞬間想,西藏是不會再去了吧。

青藏鐵路開通那天,我在電視閃過的鏡頭裏看見我的同事……他從那曲傳回照片,我坐在暗夜裏,坐在電腦屏幕的光亮裏,我的手邊是那串銀手鏈,在暗夜裏熠熠發光,蝴蝶依然飛,花朵依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