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 第六十四章 給你一支煙
榆林人王遠山的媳婦是南方人。這個南方女子看見牛羊肉會犯暈,卻極愛吃陝北的烤土豆。這下好了,陝北的沙地土豆也能讓她在遠離故土的地方長得細皮嫩肉、齒白唇紅的。因烤土豆的緣故,一年到頭,王遠山家的火爐總是比別人家生得早,熄得晚。反正他一點不擔心會沒有煤燒。因為王遠山是榆林煤礦上的運煤司機。王遠山覺得彌漫在家中的烤土豆的焦香就是他聞得見的幸福生活。
好幾年了,王遠山的煤都拉往一個地方,關中富平的陶磚廠。在榆林和富平之間,王遠山每周要往返兩次。
據說富平陶磚廠的陶磚銷往日本和北歐。日本和北歐?那是王遠山看不見的遠方。有次送完煤,王遠山臨時決定參觀一下窯爐。從泥坯房直看到窯爐車間,跟刻花女工和燒爐師傅都聊了天,問他們一些簡單和複雜的問題。在窯爐前,王遠山被告知,窯爐裏的溫度要有一千五百度呢。一千五六百度是多高的溫度?王遠山問。就是能把一根生硬的鋼棍在一聲咳嗽裏變成白熾的鋼水。王遠山“噢”一聲,覺得真是了不得。
由那些熾白的爐火,王遠山聯想到自己,燒火的煤就是自己送的唄。他還想了榆林,想了日本和北歐。想著想著,他就覺得日子很美好。
他運來的黑煤把這邊的紅泥燒成貴重的陶磚,這件事真美好。
王遠山在富平陶磚廠常打交道的,一個是供應科科長,也姓王,一個是看門人老田。王遠山每次見他倆,都要給他們發煙,一人一支。榆林卷煙廠產的“延河”牌香煙。煤車在進大門的時候這兩個人會同時出現在王遠山的眼前,老田是要給他開門放行,王科長是給他運來的煤過磅,盡管過磅就是開著車穿過一道窄門,但他們都很認真,雖然幾年間從未出過差錯,也一樣不減一分地認真著。認真真好。王遠山打心眼裏喜歡這認真。覺得他們的認真使他輕鬆。
在從車裏下來走到大門的空當裏,王遠山裝在上衣口袋的煙已經在手上了,五步走到王科長跟前,先給他發一支,再三步走到老田跟前,給他發一支。然後走回車裏,發動車子,過磅。過完磅多半就是下午了,然後王遠山會去磚廠食堂吃飯,飯很簡單,一份菜,兩個饅頭,一碗免費的湯。但吃飯的人吃得從容,因為即便是壓縮了吃飯的時間,他也會歇夠一個小時才往榆林返。這是他的南方媳婦交代過的。王遠山的媳婦跟王遠山說,吃過飯立即上車趕路的司機都會得胃病。王遠山在心裏笑他媳婦:你又沒當過司機,咋知道的?但話卻聽進去了,就算媳婦不在眼前,看不見,王遠山也願意遵照她的囑咐,他覺得那樣做,他得到的幸福似乎就能放大一倍。
王遠山送煤是隔天一次。中間歇一天,再走。王遠山對自己的日子真滿意。
去年一冬幹旱,櫻桃開花的時候卻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雪。大雪封堵了所有道路,王遠山的煤車在距離富平十幾公裏的馬蘭走不動了。一車煤僵臥在公路上,三天,也沒能動彈半步。第四天的時候,礦上催問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說是陶磚廠那邊再不能等了,再送不去煤,他們就得停爐,停爐是他們建廠來從未有過的大事故,損失之大難以估量。那個一向好脾氣,說話從來都是慢聲慢氣的王科長在電話裏的聲音都變了。但是王遠山的車就是沒有能夠挪動的痕跡。來去的路線王遠山是比自己掌心的紋路都要熟悉的,眼前的道路不通,就別指望會有更好的出路了。
唯一能救他們的,就是天趕緊晴朗,趕緊出太陽,畢竟是春雪,太陽一出,就能融化,就有救了。
天在王遠山眼巴巴的期盼裏總算晴了,正是夜半,看著天上高遠的明亮的星星,王遠山熟悉的幸福感又回到他心裏。
那夜,王遠山在離他車子不遠的村子裏等待天明,當曙色在山頭上顯現時,王遠山已經回到自己的車裏,他慢慢發動車子,慢慢啟動。果真,雖然積雪很厚,但車輪碾進去的時候雪是鬆軟的,不像前幾次那樣發出僵硬地拒斥車輪的喳喳聲。
盡管比蝸牛走得要慢,但是隻要往前,就是希望。
十幾公裏的路程,王遠山整整開了十個小時。在陶磚廠門口停下的時候,天已漆黑了。撲向王遠山的,是王科長,後麵跟著看門人老田。
王科長是一把把王遠山扯住,連推帶搡,激動地。
隻有老田,靜靜地,看著王遠山笑。似乎在說:多急人啊,終於到了!到了真好。
聽王科長說,在陶磚廠廠長急得給榆林煤礦打電話要按違約處罰煤礦的時候,是那個老田,靜靜地拿了掃帚,把陶磚廠從前堆放煤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掃了一遍,老田掃出來的煤燒了這大半天。維係了窯爐的溫度不變。
王遠山在王科長的說話中看老田,第一次覺得老田是那樣的老,他站在那裏安靜得像一個影子,卻又那麼的讓人踏實。
王遠山再次拿出他的“延河”牌香煙,像每回那樣給老田遞上一支,說:老田,吸一支。話說出來,王遠山才覺出,這是六年來自己給老田遞煙時說的唯一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