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遭遇陷害(上)(1 / 3)

周敬王二十九年(公元前491年),吳王夫差五年,春祭之日,夫差登上虎丘山,在闔閭墓前設享祭祀。祭祀畢,夫差望見勾踐及夫人在石室前,端坐於馬糞之旁,範蠡拿著馬棰立於勾踐之左,夫婦之儀具備,君臣之禮猶存。夫差回首對身後的伯嚭道:“彼勾踐不過小國之君,範蠡不過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仍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心中油然起敬。”

伯嚭道:“臣以為,彼不唯可敬,亦實為可憐。”

夫差道:“誠如太宰之言,寡人目不忍見。倘若彼能悔過自新,可赦彼麼?”

伯嚭道:“臣聞‘無德不複’。就是說複人之國者,乃有德之君。大王以聖王之德,哀孤窮之士,加恩於越,若使越複國,越豈不厚報?願大王意決。”

夫差道:“可命太史擇吉日,赦勾踐歸國。”即駕車返宮,從者隨之回城。

伯嚭聽了夫差之言,密遣家人前往虎丘山,於五鼓天明至石室,將此信報知勾踐。勾踐聞信大喜,連忙告知範蠡。範蠡道:“臣請為大王占卜。今日為戊寅,以天明卯時聞信,戊為囚日而卯複克戊。其繇曰:‘天網四張,萬物盡傷,祥反為殃。’雖有信,不足為喜。”勾踐聽範蠡之言,轉喜為憂。

夫差將要赦勾踐之事傳到了伍子胥耳中,伍子胥急入見夫差,道:“昔夏桀囚商湯而不誅,商紂囚周文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夏桀為商湯所流放,商紂為周文之子武王所滅亡。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誠恐夏、商之患將至了。”

夫差道:“勾踐當誅麼?”

伍子胥道:“勾踐當誅,可去後患。”

夫差因伍子胥之言,複有殺勾踐之意,使人召見勾踐。伯嚭得信後,先告知勾踐,勾踐聞信大驚,又告於範蠡。範蠡道:“大王不用懼怕,吳王囚大王已經三年了。彼能不忍心誅大王於三年,而不能不忍心誅大王於一日麼?大王此去必然無事。”

勾踐道:“寡人所以遭磨難而不死者,全賴大夫之策,但願此番又被大夫言中。”乃入吳都來見夫差,然而在朝門外等侯了三日,夫差卻並不視朝。

越夫人見勾踐往吳都三日未回石室,放心不下,乃使範蠡進城探望。範蠡入吳都來至朝堂,見勾踐立於朝門外,問道:“大王因何不進朝堂?”

勾踐道:“吳王召寡人前來進見,卻是三日未視朝了,故此並未見到吳王。寡人不知吳王何時召見,是以白天來朝門外等候,夜晚不敢回石室,暫歇於館舍之中。”又道:“大夫因何來至朝堂?”

範蠡道:“大王去而不返,夫人不放心,命臣前來探望。”

勾踐道:“吳王三日不召見寡人,不知吉凶,是否還沒有下決心不殺寡人?”

範蠡道:“依臣之見,吳王不是還沒有下決心不殺大王,而是還沒有下決心殺大王,這是其一。其二、吳王可能有甚事情,否則吳王不召見大王倒在其次,要者在於彼為何竟三日不視朝?”

勾踐道:“大夫以為寡人有危險麼?”

範蠡道:“大王不必擔心,大王可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二人在朝門外正說話間,伯嚭從宮中走出來,至近前對勾踐道;“傳大王之命,令勾踐仍回石室。”

勾踐怪而問道:“大王日前召役臣來朝,尚未曾進見,卻又令役臣回石室,太宰可知因何緣故?”

伯嚭道:“大王惑於相國之言,欲殺戮汝,所以相召。汝之來,卻正逢大王感寒疾不起,不能視朝,因此未命汝進見。適才某入宮問大王之疾,乘機說道:‘禳災宜作福事。今越君勾踐匍匐待誅於闕下,怨苦之氣,上衝於天。大王宜保重貴體,暫且放勾踐回石室,待疾愈之後,再作區處。’大王聽某之言,於是使某傳命,令汝出城。”

勾踐拜道:“役臣多謝太宰,若無太宰言於大王之側,則役臣斃命多時了。”與範蠡出城回石室。

倏忽三個月過去了,勾踐聽說吳王之疾尚未愈,使範蠡卜其吉凶。範蠡布卦已成,道:“卦上顯兆,吳王不會死,至已巳日疾情當減,壬申日必然痊愈。願大王至吳宮請求問疾,倘若得以入見,大王可乘間求嚐吳王糞便,觀吳王容顏,再叩拜稱賀,說出吳王疾愈之期。至期吳王若疾愈,心中必然感激大王,到時大王就赦歸有望了。”

勾踐垂淚道:“寡人雖不肖,亦曾南麵為君,奈何含汙忍辱,為他人嚐糞便?”

範蠡道:“昔商紂囚西伯姬昌(即周文王)於羑裏,殺西伯之子伯邑考,將伯邑考之肉烹熟給西伯吃,西伯明知是其子之肉,卻忍痛吃了下去。太凡欲成大事者,不拘於細行。吳王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其已欲赦越,忽又中變,即是例證。不嚐吳王糞便,何以取得其可憐呢?”

勾踐道:“寡人隻有勉為其難了。”

勾踐即日投伯嚭家中,見伯嚭道:“人臣之道,君疾則臣憂。今聞君王抱疾不愈,勾踐心孤失望,寢食不安,願隨從太宰入宮問大王之疾,以伸臣子之情。”

伯嚭道:“汝既有此美意,某當為汝轉稟大王。”

勾踐道:“多謝太宰勞動。”

伯嚭入宮見夫差,道:“越君勾踐感大王寬宥之恩,聞大王患疾欠安,欲入宮問疾,以伸做臣子者之情,求大王許見。”

夫差道:“難得勾踐一片忠心,就讓彼進宮問疾吧。”

伯嚭領命,引勾踐入至寢宮。夫差強目而視,道:“勾踐亦來看寡人麼?”

勾踐叩首道:“役臣聞大王貴體失調,如摧肝肺,故欲一望大王容顏而求心安。”

勾踐言未畢,夫差覺得腹漲欲便,揮手使勾踐出。勾踐道:“役臣在東海,曾習醫術於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愈與輕重。”乃拱立於門外。

侍人將便桶拿至床邊,夫差方便訖,即將便桶拿出門外。勾踐彎腰揭開桶蓋,手取糞便,跪地嚐之。左右不堪其臭,皆以手掩鼻,勾踐複入寢宮。叩首道:“役臣敢再拜敬賀大王,大王之疾,至已巳日當有所好轉,壬申日必可痊愈。”

夫差道:“汝何以知曉?”

勾踐道:“役臣聽醫師說過:‘夫糞者,穀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適才役臣嚐大王之糞,味苦且酸,正應春夏發生之氣,是以知曉。”

夫差大悅道:“仁哉勾踐也!臣子之事奉君父,有誰肯嚐其糞便而決其疾呢?”時伯嚭在旁,夫差問道:“汝能麼?”

伯嚭搖頭道:“臣雖甚愛大王,然而此事亦不能。”

夫差道:“不但太宰不能,雖寡人之太子諒亦不能。”又道:“勾踐可遷出石室,就便居住,待寡人疾愈,即當遣汝還國。”

勾踐道:“役臣叩謝大王恩典。”再拜稽首,退了出去。

勾踐因到石室,喜見於色。範蠡道:“大王此見吳王如何?”

勾踐道:“寡人如大夫之言,嚐吳王糞便,說出其疾愈之期。吳王果然大悅,命寡人遷出石室,許諾待其疾愈,遣寡人還國。”

範蠡道:“臣為大王賀。然在未還國之前,我君臣要格外謹慎小心,不可稍有疏忽,以免生變。另外,大王可往太宰處致謝,許還國之後奉獻金帛若幹,以固太宰之心,使其在吳王麵前再為大王說言。”

勾踐道:“大夫之言有理。”一麵命範蠡在附近尋找民舍,以便遷入居住;一麵自至伯嚭家中致謝,許以金帛若幹。

這日晨起,勾踐盥洗畢,走出門外,抬頭看見門前的一棵大樹上,站立一隻烏鴉,正朝著彼叫個不停。勾踐沒甚在意,邁步走至馬廄,割草泡菽(豆類),以草包菽喂馬。而那隻烏鴉卻跟著飛過來,站在馬廄前的一棵大樹上,朝著勾踐叫個不停。勾踐道:“今天是怎麼了?這不吉利的鳥鴉老是朝著我叫!”低身撿起一個小石子,向那烏鴉擲去。那烏鴉受驚,飛至另一棵大樹上,仍是朝著勾踐叫。勾踐沒有工夫理會,轉身喂馬去了。

勾踐喂好馬,回至所居民舍,抬頭一看,那隻烏鴉依然站在門前的那棵大樹上,朝著彼叫個不停。此時範蠡正好走過來,勾踐道:“大夫看見樹上那隻烏鴉了麼?”

範蠡尋聲望去,見門前的一棵大樹上,確有一隻烏鴉,在朝這邊鳴叫,說道:“臣看見樹上那隻烏鴉了。”

勾踐道:“就是這隻烏鴉,從早晨到現今,一直朝著寡人鳴叫,用石子擲之亦不去,看來寡人是凶多吉少了。”

越夫人已走來多時了,說道:“我晨起出門去拾柴火,看見樹林中有一隻白兔,緩緩而行,我想將白兔捉住,我等就可美餐一頓燒兔肉了。於是追逐那白兔,可是緊追彼緊跑,慢追彼慢跑。最後出了樹林,那白兔鑽進一片深草中,等我追過去,已經不見了。這怕亦是不祥之兆呢。”

範蠡笑道:“臣敬賀大王、夫人。大王、夫人際遇烏鴉、白兔,此乃大吉之兆!”

勾踐道:“大夫請說明其中緣由。”

範蠡道:“日曰太陽,日中有鳥名金烏;而男人為陽,大王今晨聽到了金烏鳴叫。月曰太陰,月中有獸名玉兔;而女人為陰,夫人今晨見到玉兔奔跑。日月合而為明,預兆大王、夫人前程光明。日、月行於天空,預示越呈升騰之狀。由此可見,大王、夫人不僅無凶險,而且會盡快還國,越亦將富強昌盛,是以臣敢敬賀大王、夫人。”

勾踐道:“其後姑且不談,眼前寡人隻要能盡快還國,也就萬幸了。”

夫差之疾果然漸愈,一一如勾踐所說之期。夫差念勾踐忠心,疾愈視朝,命左右置酒於文台之上,召勾踐赴宴。勾踐佯為不知,仍穿以前囚服而來。夫差聞勾踐仍穿囚服,即傳令其沐浴,改換衣冠。勾踐道:“役臣怎敢越禮,不敬於大王。”經內侍再三催促,勾踐方才奉命,前去沐浴。

勾踐更衣入朝竭見夫差,再拜稽首道:“役臣蒙大王抬舉,實不敢當。”

夫差將勾踐扶起,出令道:“越王乃仁德之人,焉可久辱於吳?寡人將釋其囚服,免其罪放還越國。今日寡人為越王設北麵之座,群臣以客禮相待。”於是揖讓使勾踐就客座,諸大夫皆列坐於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