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吳王成越(下)
伯嚭初欲拒見文種，先使人探望其來狀，聽說有所饋獻，方召文種入見。伯嚭倨坐以待文種，文種進營帳，跪而致詞道：“寡君勾踐，年幼無知，不能善事大國，以致獲罪。今寡君已悔恨無及，願舉國請為吳臣，而恐君王見咎不納，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為吳之幹城，內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文種，先叩首於太宰轅門，借重太宰一言，使君王收寡君於宇下。不腆（音‘舔’，豐厚）之儀，聊效薄贄（音‘誌’，初見之禮），寡君不忘太宰之德，將不時奉獻敬儀。”乃以賄單呈與伯嚭。
伯嚭猶作色道：“越國旦暮將破滅，凡越之所有，何患不歸吳，而以區區小利望我為其進言哉？”
文種道：“越軍雖戰敗而走，但保會稽山者，尚有精兵五千，當可與吳一戰。戰而不捷，將回都城諸暨，盡焚庫藏之積，竄身異國，以圖楚王之事，安得就為吳之所有？即使越之寶器財物盡為吳有，然而大半歸於王宮，太宰與諸將不過分得其一二。若太宰全越之成，寡君非委身於君王，實為委身於太宰，春秋貢獻，未入君王之宮，先入太宰之舍，是太宰獨據全越之利，而諸將不能分得，如此美事，豈是滅越可與之相比？況且困獸猶鬥，越背城一戰，尚會有不可測之事呢。”
文種這一席話，正說到了伯嚭的心裏，伯嚭不覺點頭微笑。文種又指賄單上所開美人之名，道：“此八女者，皆出自越宮，若民間更有美於此八女之人，寡君如能生還越都，當竭力搜求，以備太宰掃帚之數。”
伯嚭起身道：“大夫舍相國之營而趨某營，以為某無乘危害人之意。某明晨當引大夫先見我王，以決其議。”於是盡收文種所獻，留文種於營中，敘賓主之禮。
次早，伯嚭引文種至中軍大帳，來見夫差。伯嚭先入，備言越王勾踐使文種請成之意。夫差勃然道：“越與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豈可許其請成？”
伯嚭道：“大王不記孫武在郢都之言麼？‘兵，凶器，可暫用而不可久也。’越雖得罪於吳，然其向吳卑躬屈膝已至極點了。其君請為吳臣，其妻請為吳妾，越國寶器珍玩，盡掃之以貢於吳宮，其所乞於大王者，僅存越宗祀一線而已。吳受越之降，厚實也，赦越之罪，顯名也。名實俱收，吳可以伯（稱霸）。大王必欲窮兵力以滅越，然則勾踐將焚宗廟，殺妻、子，沉金玉於水，率死士五千人，拚命抗吳，如此，是否有所傷於大王之左右？與其殺其人，怎比得上得其國為利呢？”
夫差為伯嚭之言所動，道：“今文種何在？”
伯嚭道：“現在帳外候大王之召。”
夫差命文種入見。文種膝行至夫差麵前，複申前說，愈加卑遜。夫差道：“汝君夫婦請為臣妾，能從寡人入吳麼？”
文種稽首道：“既為臣妾，死生在君王，敢不服事於君王左右？”
伯嚭道：“勾踐夫婦願至吳國，吳名雖赦越，實已得越，大王又何他求？”
夫差道：“如此，寡人就許越之請成。”
早有人到相國之營，將夫差許越之事報知伍子胥。伍子胥急趨至中軍大帳，問夫差道：“大王已許越行成了麼？”
夫差道：“正是。”
伍子胥連聲道：“不可，不可！”嚇得文種倒退幾步，靜聽其說。伍子胥諫道：“越與吳相鄰，有互不兩立之勢，若吳不滅越，則越必滅吳。如秦、晉之國，與吳不相鄰，吳攻而勝之，得其地，不能居，得此車，不能乘。如吳攻越而勝之，得其地可居，得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大王萬不可棄。況又有先王大仇，不滅越，何以辭兩年來立庭之誓？”
夫差語塞不能對。
伍子胥又道：“昔夏朝之時，諸侯有過氏強大，夏帝相微弱，依居於同姓諸侯斟灌氏、斟尋氏，有過氏起兵滅斟灌氏、斟尋氏，弑夏帝相。夏帝相之妃後緡方有孕，逃至母家有仍氏，生子少康。少康長大成人，有仍氏用為牧正。有過氏又欲殺少康，少康逃奔至有虞氏。有虞氏思夏之德，有虞君以二女妻之（妻音‘氣’，以女嫁人），使少康為有虞庖正，封於綸邑，其時少康有田一成（十裏見方），有眾一旅（五百人）。少康布施德政，以收夏之民眾，職官撫民，圖謀中興。後來，少康又得到同姓諸侯有鬲氏之助，發兵攻滅有過氏，複夏禹之祀，是為夏帝少康。今吳不如有過氏之強，而勾踐大於少康。大王不因此而滅越，卻許越請成。勾踐為人能辛苦，又有範蠡、文種等良臣輔佐，若使返國，將為亂，大王今不滅越，後必悔之。”
伯嚭道：“相國之言誤矣！周王建國，水陸並封，吳、越宜水，秦、晉宜陸。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而論，吳、越豈能共存數百年？秦、晉、魯、齊皆為陸國，且依次相鄰，其地亦可居，其車亦可乘，然此四國亦將並而為一麼？若謂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則相國之仇楚比吳之仇越更甚，相國破楚後何不隨之滅楚而急許楚之和呢？今勾踐夫婦皆願服役於吳，較楚僅納公子勝更不相同，相國自行忠厚之事，而欲大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此也。”頓了頓，又道：“夏為天子，有過氏為叛臣，相國以越比夏，以吳比有過氏，此言妥否？”
夫差喜道：“太宰之言有理，相國暫且退下，待越國貢獻金帛寶物送至之日，寡人當分贈與相國。”
伍子胥氣得麵如土色，歎道：“我悔不聽被離之言，與此佞臣同朝！”口中恨恨不絕，但無可奈何，隻得步出大帳。
伍子胥迎麵遇著大夫王孫雄，敘以許越請成之事，道：“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教訓，不過二十年，吳宮將為殘墟矣。”
王孫雄尚未深入，道：“相國之語有過了吧？”伍子胥含憤，回至自家營帳。
伍子胥走後，夫差對文種道：“汝歸告汝君寡人許成之意，再來寡人麵前回複。”文種再拜，領命去了。
文種至會稽山，向勾踐稟告了至吳營行成之事。勾踐交待了言語，文種又轉返吳營。夫差問道：“汝君夫婦何時起程入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