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種道：“吳臣勾踐蒙大王赦而不誅，將暫告假歸國，盡斂國中玉帛子女，以貢獻於吳，望大王稍寬日期。勾踐如有負心，豈能逃過大王之誅？”
夫差道：“寡人給汝君三個月期限，五月中旬汝君夫婦入臣於吳。”遂遣王孫雄監文種同至越都，催促勾踐夫婦起程。夫差引大軍先回，留太宰伯嚭屯兵一萬於吳山（在今浙江省杭州西湖東南），以侯勾踐夫婦，如過期不至，滅越以歸。
文種至會稽山，回報勾踐道：“吳王已班師了，吳王臨行遣大夫王孫雄隨臣到此，催促我王起程入吳；又命太宰伯嚭屯兵於浙江北岸之吳山，專侯我王過江。”
勾踐不覺雙眼流淚，道：“寡人堂堂越王，不想竟要入吳為臣，而妻亦要入吳為妾！”
文種道：“五月之期迫近！我王宜速歸諸暨，料理國事，不必為無益之悲。”
勾踐收淚道：“大夫所言極是。此番行成多虧大夫盡力。”
勾踐回至越都諸暨，見市井如故，丁壯蕭然，甚有慚色，不禁悲從中來，仰麵歎道：“蒼天！何時越可恢複舊日繁榮？”乃送王孫雄於館舍，好生款待。
勾踐召聚群臣，四處行動起來，一麵收拾庫藏金帛寶物，裝入車輛；一麵尋搜國中女子三百三十人，打算以三百人送吳王夫差，三十人送吳太宰伯嚭。
看看五月已至，勾踐尚未言起程之日，王孫雄連連催促。勾踐泣對群臣道：“寡人承先君餘基，兢兢業業，勤政扶民，不敢怠荒。豈料夫椒一敗，退逃會稽，遂至國亡家破，實是愧對列祖列宗，越之百姓。今寡人屈辱入吳為臣，千裏而作俘囚，此一行有去日，恐無歸日了！”群臣見其悲狀，無不揮淚流涕。
文種道：“昔者商湯囚於夏台，周文係於羑裏，一舉而成王；齊桓公奔莒，晉文公奔翟，一舉而成伯。其艱苦之境，天之所以造就王伯也。大王善承天意，自有興期，何必過於悲傷，以自損其誌呢？”
勾踐不敢遲延，於即日祭祀宗廟，打點上路。王孫雄先行一日，勾踐與夫人隨後進發，群臣皆送至浙江南岸。範蠡備舟於江邊，迎接勾踐夫婦。文種於江邊置三牲祭祀路神畢，然後設宴，為勾踐夫婦餞行。文種舉觴（音“傷”，飲酒器具）至勾踐前，祝曰：
皇天祐助，前沉後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淹滯，其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
勾踐仰天歎息，舉觴垂淚，默無所言。範蠡安慰勾踐道：“臣聞：‘居不幽者誌不廣，形不愁者思不遠。’古之聖賢，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豈獨大王呢？”
勾踐道：“昔日堯任用舜禹而天下治，雖然有洪水之患，卻不為人害。寡人今將去越入吳為臣，以整個越國囑與諸大夫，諸大夫何以慰寡人之望？”
範蠡對諸大夫道：“我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君主有去國之憂，臣吳之辱，而托國於我等，我等浙東之士，豈無一二豪傑，與君主分憂辱者？”
諸大夫齊聲道：“誰非臣子？我等唯大王之命是聽！”
勾踐道：“諸大夫不棄寡人，請各言汝誌：誰可從難，誰可守國？”
文種道：“管理越國四境之內，百姓之事，範蠡不如臣；替大王周旋，臨機應變，臣不如範蠡。”
範蠡道：“文種已審自己之長，大王以國事委於文種，可使耕戰足備，百姓親睦，人丁日旺，國力漸複。至於輔佐危主，忍辱負重，入吳而必返，與大王報仇者，臣不敢辭。”於是諸大夫以次自述其責。
太宰苦成道：“發君王之令，明君王之德，統煩瑣而理繁難，使民知其當為之分，臣之事也。”
行人曳庸道：“交通列國諸侯，解紛爭而釋疑惑，出使不辱王命，返國不被指責，臣之事也。”
司直皓進道：“君王有非，不畏獲罪能直諫，可以舉過決疑，剛正不撓，不偏袒親戚好友，臣之事也。”
司馬諸稽郢道：“望敵設陣，飛箭揚兵，勇進不退，不怕流血，臣之事也。”
司農皋如道：“率民耕桑，吊死撫疾，蓄陳儲新，使庫粟充足，臣之事也。”
太史計倪道：“觀天察地，紀曆陰陽，占卜卦爻（音‘搖’，組成八卦的長短橫道），預測吉凶，臣之事也。”
勾踐道：“寡人雖入於北國，為吳臣虜，而諸大夫各顯所長，各司其職，以保越之社稷，寡人又有何憂？”乃留諸大夫守國，夫婦與範蠡偕行入吳，君臣別於江邊，無不流淚。
勾踐歎道：“死者，人之所畏，若寡人聞死之將至，心中絕無恐懼，寡人實生不如死。”言畢登船而去。
諸大夫皆哭拜於江岸下，目送勾踐之船往北駛去，直至消失於碧波盡處。而勾踐立於船頭，兩眼前望萬頃波濤，始終未有反顧。有詩為證：
斜陽山外片帆開，
風卷春濤動地回。
今日一尊沙際別，
何時重見渡江來？
越夫人目睹了勾踐與諸大夫生離淒悲的一切，心裏有說不出的苦楚，隻是強忍著，擔心增加勾踐君臣的哀痛，沒有哭出來。現船已離開南岸，越夫人見到烏鵲啄江中渚邊之蝦，盤繞天空，忽高忽低，飛去複來，意甚閑適，再也忍不住了，於是放聲大哭起來，憑舷而歌之，曰：
仰飛鳥兮烏鳶，淩玄虛兮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奮健翮（音“合”，翅膀）兮雲間。啄素蝦兮飲水，任厥性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風飄飄兮北往，知再返兮何年？心惙惙（音“輟”，憂愁）兮若割，淚泫泫（音“炫”，水珠下滴）兮雙懸！
勾踐聞越夫人哀怨之歌，胸中內慟，不願流露出悲傷之情，強笑以慰夫人之心，亦放侯而歌，曰：
大廈將傾兮塵飛揚，入吳為臣兮離故鄉。屈辱請成兮且免死，為延越祀兮抑哀腸。有朝一日兮得生返，振奮健羽兮興家邦。誓報此仇兮滅北國，卿乘霓車兮著雲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