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下之道(上)(3 / 3)

那婦人聞言點點頭,接了,“老爺,別這麼說,跟你享了這些年的福,趕上這個年景,不怨你。”

那員外歎口氣,自已拿起一個饅頭,又給老仆遞了一個,“仲叔,吃一個吧,吃飽了,有力氣才好趕路。”

那老仆也哽咽著接了。

待那女子將饅頭吃完,這時,那婦人隻將饅頭咬了一小口,又遞過去,“阿月,我吃不下,你吃了吧。“”

那女子低著頭道,“大娘,我吃飽了,你吃吧。”

那婦人道,“孩子要緊,你吃吧。”

女子懷中的孩子一直不停的在哭,那女子看看孩子,猶豫了一下,接過去,吃下了,然後那女子背過身去,似是在奶孩子。

這時,朱載璽等人的飯菜也上來了,眾人便不好多看,開始吃飯。

飯菜也就是一盆雞,一提饅頭,兩盤青菜。

跑堂苦著臉擠出幾分笑來,“大老爺,小店就這些東西,將就著吃吧。”

吳茂點點頭,笑罵道:“別腆著那張苦瓜臉,我家老爺不似別處官府,一會少不得你飯錢。”

那跑堂連忙換了笑臉,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眾人正吃著,角落裏忽然傳來一聲哭腔道:“大娘,沒有,我擠不出來……”

那婦人眼睛紅紅的,“阿月,算了吧,你也吃不飽,哪裏能有奶,這樣下去別把身子遭踏壞了,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那女子哭啼啼的自責道,“老爺,大娘,都是我沒用。”

那員外似是下了很大決心,“阿月,我們這些銀子還能撐到西安府,聽說那裏沒遭災,到時候給你找個人家吧。”

那女子一下愣在那裏,“老爺,你要賣了我?”

那員外搖搖頭,“不是,哪怕不要錢,給你找個好人家,好好帶小梓,要是我和你大娘能熬過去,再接你回去,決不嫌棄你。”

那女子含著淚道,“老爺,一女不嫁二夫,妾身不離開老爺。”

那員外道:“我就這一個孩子,你要能把他養大,就是對我的莫大恩德。”

那女子不能違抗,隻是問道“那老爺和大娘怎麼辦?”

那員外與婦人對視一眼,寬解道:“我們兩個大人,到哪不能討口吃的,總能煞過去的。”

眼瞅著好好一個人家就要家破人亡了,吳茂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端起那盆雞,走過去墩在那員外的桌上,道:“吃,補點油水就好了,莫要嫌棄。”

那員外看著雞盆很是意外,卻怒視著吳茂道,“公子是把我當叫花子麼?”

吳茂哂笑道:“你都要賣老婆孩子了,當回叫花子算什麼?”

那員外青筋暴起,“我那不是賣,我是給她們找活路!”

吳茂冷冷的道,“你養活不了她們,你就是買!”

那員外盯了吳茂一會,身子一下軟下去,靠在椅子上。

吳茂哼道:“叫花子很了不起麼,我以前就是個叫花了!”

那員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這時朱載璽走過來,道,“我這兄弟說話雖不好聽,但心腸是好的。人活著,誰沒個七災八難的,挺過去就好了。你都到了妻離子散的地步,還有什麼好顧忌的?把雞吃了,養足了力氣,多撐過一日,或許就有轉機。”

那員外聽朱載璽的話,沉默了,不似先前那般倔強的神色,一會看看妻子,一會看看孩心,終是下定決心,招呼妻子和老仆吃起來。

朱載璽取過一張椅子從他身旁坐下,疑惑的問道,“我看你也是個有身家的人,怎會落到這般地步?”

那員外憤憤的放下正啃著的雞骨頭,歎口氣道,“我是從山西夏縣過來的,本來家裏有一片莊園,雖說不上富貴,但衣食總是無憂。上個月,趕上順天王李奉在山西攻城掠地,到處都是他的亂兵,嚷嚷著‘殺大戶、放倉糧’,莊上的窮棒子也跟著鬧事,把我的莊子也燒了,我好不容易才帶著妻兒逃出來,當時逃得急,沒帶多少盤纏,一路上花銷又恁大,……”

說到這裏,他就說不下去了,歎了口氣,撿起盆中一塊殘雞脅,用力的咀嚼起來。

朱載璽惑道:“順天王李奉?便是姑射山的那個李奉?”

當初他們路過山西時,也道聽途說過此人,隻是沒想到竟有這般作為。

那員外點點頭,“就是他,聽說眼下他已占了大半個山西了。”

說著,似乎想起什麼,臉上一片灰喪,“這場亂子不知什麼年月才能消停,恐怕是回不去了。”

朱載璽安慰道,“山西地處京師側近,朝廷必不能放任局勢敗壞,相信不久便有舉措。至於兄台的生計,也不必灰心,朝廷不會不管的。”

那員外聞言哂笑一聲,“盡說些好聽的,聽說韃子都打到北京了,這朝廷保不保得住還不定呢,哪裏指望得上?當初若是朝廷上心,賑濟下來,李奉的亂軍哪能有眼下這般浩大?”

吳茂聽他說的難聽,頓時怒了,道,“你知道這是誰麼?”

朱載璽攔住他,淡淡的道,“兄台隻管再撐幾日,或許事情便有轉機,信與不信由你。”

那員外吃吳茂一嚇唬,隻是戰戰栗栗的看著他。

正在這時,後院傳來一聲大喊,便聽得一陣撕打聲,有人在罵道,“小賊!小賊!快吐出來,快吐出來!”

朱載璽一皺眉,便與眾人一起衝到後院,隻見店裏跑堂正按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捶打。那青年卻不管不顧,隻是捧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往嘴裏塞。

朱載璽大怒,斥道,“夠了!你再這般打,就打出人命了!”

那跑堂猶自恨恨的捶了青年兩下,“小賊,誰讓你偷吃,快吐出來!”

吳茂上前抓著他的後領一把提溜到一邊。

朱載璽再次喝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那跑堂苦喪著臉道:“這小賊偷吃俺的饃!那是上次客人吃剩的半個白麵饃,俺收起來不舍得吃,放在廚裏,沒想到發了黴,就拿出來曬在窗台上,不想被他偷吃了。”

那青年吞的太急,直噎的翻白眼,猶自含乎不清的嗚嚕,“我餓,我餓。”

“快給他些水!”朱載璽更是生氣,“一個發黴的饃,他若不是餓壞了,他能吃得下麼?便是吃了,你又何苦這麼往死裏打他?”

那跑堂大叫冤枉,哭道“大老爺哪裏話!我不是不舍得給他吃,別說發黴的,便是新鮮的,便給他吃了,都已經吃下了,也就算了,我總不能讓他剖了心挖出來,這大災荒年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能救一個,誰也不忍心看著人餓死,可是那個饃是發黴的,都發黑了,萬一把他毒死了怎麼辦?若他是餓死了,那是官府的事,可若是吃了我的饃毒死了,我就得償命啊!”

這一下,眾人都愣在那裏。

朱載璽咬著牙,額頭青筋暴起,臉色不住的變化著。

其他人則都看向朱載璽,等他拿主意。

良久,朱載璽鬆了一口氣,毫無表情的道,“把他帶到屋裏救過來,給他些吃的!”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回到客房。

一會,吳茂、蘇熙等人上來,隻見朱載璽茫然往來踱步,眾人都不敢打擾,許久,載璽道,“那年輕人好了麼?”

蘇熙道,“我們讓他喝了些水,吐出來,又弄些東西吃飽了,應該沒事了。”

朱載璽歎道,“天子者,代天以牧萬民。使百姓蒙難如此,實為天子之過也!”

這話太過敏感,眾人都不敢接言。

朱載璽又默然片刻,自言自語道:“居於高位者,其責任亦是沉重,吾心自幼幽居淡泊,實不願受帝王之羈累!”

“小王爺!”

聞聽此言,眾人皆驚,以為朱載璽生出退心,欲加勸止。

朱載璽抬手止住眾人,繼續道:“然而,當此大難之際,天命即以天下蒼生托吾,吾亦唯有擔當,以吾之全力克盡天子職守,重整山河,外禦強虜,內安黎庶,必不負天下蒼生之願!”

朱載璽一改平日的溫和,猛然回轉,逼視眾人,眼神與氣色盡是果斷與決絕,“前途艱險,任重而道遠,唯諸位助吾一臂!”

次日淩晨,眾人起身,護送兵馬已收拾停當。

朱載璽召集眾人道:“眼下百姓這般艱難,多一日便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不能再這般拖遝,我們輕騎先行!”

於是將人馬分開,朱載璽一行十五人,又從軍中選了兩個將官和十名精擅騎士,集中好馬一人三騎先行,其餘兵馬留後等候張居正彙合。

一行二十七人,一般的匪幫也不敢攔截,人數較少,每到驛站輪番換馬,也解決了馬力問題。這樣一來,除了趕路時累些,中途休息倒是輕鬆得多,一日能行近四百裏。

九月二十八日黃昏,朱載璽一行人終於到了盧溝橋,這已是宛平境,遠遠的已能看到京師的影子。

朱載璽道:“派人知會京中,今夜在此好好歇息一夜,明日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