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今天寫夏之篇“登基大典”,才發現這一章有失誤,玉輅為皇帝出行所用,以象駕之,迎接朱載璽入城規格太高,改為親王象輅。對於明代車輿,我未見實物,始終弄不太清,暫且擱置。)
徐階等人接到信報已是入夜。其實京中早已從公文上了解了朱載璽的行程,此時大臣們都在徐階府中商議明日的迎接事宜。
新樂王已經走失民間三年多,第一件要事便是要確認朱載璽的身份。
世上總有些大膽不怕死的人,尋訪新樂王的布告剛張貼出沒兩天,順天府便接到一個自稱新樂王的人,後麵還跟著一群流民擁簇,可恨的是那人連朱載璽的名字都不知道。順天府一頓大刑下來,全都招了,此人本是保定流落過來的破落戶,聽說了朝廷的布告,便冒充新樂王在流民中混吃混喝,不想那些流民信以為真,把他送到官府來了。不久,河南開封府又送來幾個人,也自稱新樂王和其隨從,地方官府不辨真假,隻好送到京師。這一夥人倒是有些準備,說的頭頭是道,隻是周君佐就在京師,一見之下自然識破,再往細處盤查就露了馬腳,原是一夥企圖大富貴、妄想蒙混過關的混混。
不過,畢竟事關重大,雖有周君佐這個見過朱載璽的人,徐階、王邦瑞等人卻也不敢全信他,隻好將以前見過朱載璽的人全翻出來。
當年為朱載璽接生的許氏與陳女史都已亡故,隻在浣衣局找了趙尚宮,她說,小王爺生下來背上就有一條真龍胎印。
初聞此事,徐階嗤之以鼻,天下哪有這等天方夜談的奇事?
不久,衡王朱厚燆一家入京,又印證了此事,這才讓徐階等人半信半疑。
王妃聞庭嬌才到天津,王承當初隨新樂王走了,尚未尋到,這兩處暫時無法核實了。
好在張居正送來的公文上說,新樂王在四川是被錦衣衛以罪拘捕的,當時朝廷的消息還未傳到,同時又連連稱讚朱載璽的言談舉止,看來倒十有八九了。
明日迎接,周君佐肯定要帶上,先派他去迎接前導;衡王也要在場,雖然他多年未見朱載璽,但朱載璽總應該認得出他。到時候這兩人通過了,眾人再上前參拜,免得為個假王爺鬧了笑話,待到了驛館中再查看胎印的真假。
事情要做的巧妙,畢竟是未來的皇帝,不能過分衝撞了。
眾人商議妥當,又談了禮節、儀式,以及駐蹕、侍奉等事項,這才分頭去安排了。
第二日,九月二十九日,天色未曉,徐階、王邦瑞、翁萬達等人率京中百官勳貴都聚集在正陽門。
周君佐率著儀仗已經先派出去了,不久,就傳回來口信。
徐階對眾人點點頭道,“真的,準備迎駕!”
於是百官們陸續出城,文官坐轎,武將騎馬,排成一道長長的隊伍,向著西南宛延而去。
禮部尚書徐階議定的儀程是到盧溝迎接,畢竟才不到三十裏的路程。
眾人才行不數裏,一騎來報,“王爺說,諸位大人們不必遠行辛苦,郊迎十裏即可。”
徐階聞報,停下了轎,召集眾人聚首商議。
王邦瑞沉吟道,“郊迎十裏,亦算得隆重,隻是王爺如何前來?”
徐階道:“聽聞新君習於騎乘,料是策馬而來。”
侍郎王用賓搖首道,“國朝重科舉,若是新君跑馬入京,隻怕壞了文風,不妥。”
翁萬達苦笑道:“新君都一路從成都騎馳了數千裏,我等又能奈何?若去盧溝,隻怕得半晌才到,這一日時辰都搭在往反的路上了。”
徐階微思道,“從叔大送來的文報看,這新君是個寬厚直率的性子,周君佐既然傳過話來,隻怕是已經上路了,若是行路間撞上,隊伍淩亂,更是不妥,不如依了。”
三個主要人物都同意,其他人也便都不好說什麼了。
眾人折騰這一通,天已大亮,徐階催促眾人加快步伐,取消原定行程,改到正陽門外大道布置。
出了正陽門十裏,也就才到天壇和山川壇南首。阜城門那邊的路程更近些,但朱載璽是來即帝位的,所以要走正門,這是先前嘉靖帝入京時給大臣們留下的教訓,眾人自然不願再觸黴頭。
日上兩杆,西頭煙塵起來,眾大臣們都抖擻精神,擺好了儀仗。
不片刻,馳來數騎,當前一騎正是周君佐,他躍下馬來,幾步奔前,“尚書大人,是真的!”
徐階沉著的微微頷首,向左右眾人掃了一眼,深點了一下頭,又看向了衡王朱厚燆,得到了朱厚燆的回應,才又把目光注向煙塵中的數十道人影。
人影越來越來近,那些馬匹的速度漸緩下來,最後隻是在小跑,塵土慢慢的散去。
來到人群前十丈處,當先一個青年抬起右手,其他人便都按韁停下。
那青年繼續踏馬向前,直到徐階等人跟前,馬的鼻息都快要噴在徐階的臉上了。
隻見他一襲青色直裰,麵如冠玉,逍遙巾束發,有幾分儒雅,卻也夾帶幾分文弱。
他就那麼居高臨下的掃視著眾人,看到衡王朱厚燆時,眼晴略頓了頓,然後才移開,最終目光落在了禮部尚書徐階臉上。
眾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徐階微微皺了皺眉,便抬起眼迎上青年的目光,巍然不動。
兩人對視良久,那青年微微一笑,“禮部尚書徐階?”
徐階淡然沉聲道,“是。”
那青年仍是定定的看著他,道,“吾是朱載璽。”
徐階眼中閃過幾分猶豫,但最終沒有作聲,隻是又迎上朱載璽的目光,與他對視起來。
兩人就這麼默默的相持著,其他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朱厚燆忍著激動,上前長揖道:“恭迎殿下回京,殿下無恙,實在是太好了。”
終究是從小養過朱載璽數年,在兩人看到第一眼時便相互認出來了。
朱載璽的眼圈舜間紅了,晶光閃閃,“王叔,這些年我很想你,載圭、載封哥哥他們還好嗎?”
隻聽人群中一人嚷道:“七弟,七弟,你還記得我啊,我是載封,我是載封。”
卻是武定王朱載封,他還拉著一個沉穩的青年,“這是二哥,二哥載圭,聽說你進京,我們衡王府都來了。”
確實,玉田王朱厚烴、高唐王朱厚煐等人及朱厚燆諸子朱載垹、朱載垿等,都來了,隻是他們與朱載璽沒有太深的感情,也不似朱載封那般大大咧咧,便沒有上前打招喚。
見朱載封還是那般活沷,朱載璽不由想一些幼時的記憶,他招呼道:“載圭哥哥、載封哥哥,等有空我們好好敘話。”
他深吸一口氣,轉回頭去,再次看著徐階。
朱載璽的身份已經確認無疑,但徐階仍是靜靜迎視著他的目光,一聲不吭。
朱載璽道,“聽說徐公剛毅堅忍,果不其然。”
徐階沉聲道,“聽說王爺寬容仁厚,卻是道聞。”
後麵騎在馬上的吳茂遠遠的聽見,臉色一冷,手便按上了刀柄,卻被蘇熙一把按住,輕微搖頭。
朱載璽一笑,翻身下馬。
徐階才長揖施禮道,“恭迎王爺。”
在場文武百官都鬆了一口氣,一齊行禮,“恭迎王爺。”
禮罷,眾人讓開道,禮侍侍郎王用賓招來一頂八人抬的大步輦來,道:“恭迎王爺入京,請殿下上輦。”
朱載璽皺皺眉,看向徐階,淡淡的道:“本王不喜歡用人做腳役,有馬車麼?”
明初帝王出行,輅輦車轎各有儀製,有時亦可騎馬,隻是後來的皇帝漸漸足不出京,極少遠巡,而乘轎方便,又不擇道路,所以參加各種禮節儀式,都用座轎或步輦。徐階等人便是依慣例安排了步輦,不想卻被朱載璽挑了差錯。
眾人聞言愣住了,徐階那般深沉,這時也露出幾絲錯愕,他沉吟片刻,向朱載璽長揖,恭敬的道:“此番禮儀乃是微臣所定,微臣考慮不周,沒有準備馬車,當罰俸三月。請殿下將就一次。”
朱載璽淡淡的道:“徐尚書乃依慣例定禮製,無過,是吾太過挑剔了,不必自罰。本王習慣騎馬。”
於是轉身上馬,招呼吳茂、蘇熙等人到身邊跟隨護衛,便讓前方開路。
眾臣們都看向徐階,等他拿主意。
王用賓抱怨道:“尚書大人,新君怎能騎馬入京,成何體統!”
“新君不用人役,這是大仁,我們如何反駁?”徐階反問道,“這次是我們的疏乎,不必多說,乘馬並不違儀製,迎接新君入城吧。”
他頓了頓,“派人速去取象輅來,前麵慢些開道,當還趕得及。”
於是讓儀仗在前方開道,文臣們入轎,武臣們上馬,一起擁簇著朱載璽向京城徐徐而行。
領隊人馬都接了徐階的吩咐,磨磨蹭蹭的行進很慢,朱載璽知道他們的打算,也不介意。
過了天壇,迎上一隊人馬,卻是內侍將象輅送來了。象輅為象牙所飾,圓蓋方軫,駕以八馬,親王乘之。
朱載璽便下了馬,上了蓮座,繼續前行。
這裏便進了舊時的京南繁華之地,人口漸多,兩邊百姓夾道觀看。隻是紇達圍困京師時,這城外之地都被韃虜占據了,糟蹋的一片殘破,後來流民湧入,空閑處、坍塌處到處夾雜著流民的窩棚,人群中不少人衣衫破爛、麵黃肌瘦。
看著這華麗的儀仗從麵前經過,百姓們的神情卻極是冷漠,護道的士兵官差費心的鼓動氣氛,也是無濟於事,弄出來幾聲歡呼也是稀稀拉拉、有氣無力的。倒是一些孩童純樸無忌,不知憂愁的在人群中跟著鸞駕穿梭宣鬧,偶爾也始惹起大人們的斥罵聲,才使得氣氛不那麼冷淡。
將近正陽門,一群小兒在路邊追逐嘻戲,還邊跑邊歌:
“嘉靖二年半,
秫黍磨成麵,
東街咽瞪眼,
西街吃磨扇,
姐夫若要吃白麵,
隻待明年七月半。”
這是嘉靖初年流傳下來的童謠,前些年都避諱不敢唱,這時又唱起來了。
歌中“七月半”是指鬼節供祭。
朱載璽聽了這歌聲,輕輕歎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幾分憂色。
徐階等人在轎中自然也聽見了,臉色便陰沉了一層。
進了城,朱載璽還未登基,不能入宮,眾臣們把他安排在十王府,這裏是藩王們進京朝覲時暫居之處,也還算合適。
入了府,徐階便上前道:“王爺,聽侍俸夏娘娘的趙尚宮言道,你背後有一片胎印,可否讓臣等一觀?”
徐階的本意是到內室,由幾個大臣查看即可。誰知朱載璽毫不避諱,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轉過身去,坦然解開上衣退下,果見背後一片腥紅的胎印,隱約便是一條騰龍。
後麵一些年輕的官員已經紛紛低聲嚷起來,“真龍!真龍!”
徐階頓時心中惴惴,暗道:“莫非果有天命?”
把眼光向王邦瑞、翁萬達探詢,便見兩人同樣以震撼的眼神交流回來。
朱載璽穿上衣服,回過身來,含笑道:“徐尚書,可以行禮了麼?”
徐階壓下震驚的心情,跪下施禮道:“參見殿下!”
於是堂中百官勳貴都齊跪下叩道,“參見殿下——”
朱載璽受了禮,卻並沒讓眾人起身,而是鄭重的道:“今帝非善終,黨爭起於朝中,諸公各持兵自重,禍發旦夕。吾聞晉悼公有言:‘所貴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若以名奉之,而不遵其令,不如無君矣!’吾乃幽禁之人,不敢有入統之望,若諸公願用吾命,請各解刀兵,則吾入即此位;若不願從吾命,請諸公另擇他人,吾將還遊於山林,不敢為諸公之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