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下之道(上)(2 / 3)

這時吳茂、蘇熙、徐渭、魏習文也早已放下了碗筷,隻那兩個川軍將領才吃了半碗,見朱載璽他們吃完,也不好意思再吃了。

畢竟眾人一會還要騎馬趕路,不能吃的太飽。

草草吃過飯,朱載璽等人便起身出了驛站,時間剛好一刻鍾。

外麵的隨從在休息時也都吃了東西。

眾人複上馬,辭別漢中官員,策馬疾馳而去。

背後,周顯宗搖搖頭,苦笑道:“果乃有武宗之風。”

朱載璽如此疾行,一路經過鳳翔、西安,沿途景象已與上次離時大所不同。蒙古的兵鋒雖然沒有進入陝西,不過大旱卻讓今年的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幸賴關中自古遺留下來的一些水利,一些地方還能勉力支撐。眾人一路行來,不時便遇到一群群北邊來的流民。陝北風幹土燥,隻能靠天吃飯,這場大旱之下,不少百姓都失了生計,若不是民風淳樸,還有名臣劉天和留下的遺德,隻怕早就揭午而起了。

在西安,秦世子朱懷埢和三邊總督王以旗率陝西官員迎接。

先代秦王朱惟焯於嘉靖二十三年薨,因無子,由旁支的侄子朱唯埢嗣位,此時朝廷的冊封尚未下來。

眾人想起曾銑來,不勝唏噓,無心久留,與眾官員打過招呼便繼續趕路。

第七日傍晚已出了潼關,進了河南府境。不過這一番奔馳,人馬都經受不住,路上不時有人落隊,能跟上來的總共剩下一百二十多人,馬也跑廢了四十多匹。

為了趕路,眾人錯過了潼關驛的宿頭,沿途的鼎湖驛館狹小,安排不了眾人食宿,而閿鄉縣城也關閉了城門,驛丞便勸眾人走洪關道,到前麵虢略鎮歇腳,眾人依了。

到了虢略鎮,這裏地處東西要道,人口不少,駐了一個巡檢司,也有三兩家客棧。

巡檢司一見這麼多人馬夜來投宿,自然上來盤查,待得知朱載璽等人的身份後,立刻幫忙安排,把眾人帶到了本地最好的一家客棧。畢竟是個小鎮,一般客商都是走函關大道,趕著宿頭在閿鄉或靈寶歇腳,哪怕是最好的,這客棧也有些陳舊,店麵也不大,沒有多少空房,那巡檢便讓店家趕人。這時已經入夜,朱載璽不想驚擾他人,連忙喝止,讓他帶護兵們回左近的巡檢司衙門安排食宿,自己與吳茂、蘇熙等一幹親信,還有幾個川軍將領,則留下宿在客棧中。

眾人奔馳了一天,又疲又餓,便吩咐店家先安排飯菜。

這是典型的客棧布局,樓上客房,樓下則是大堂,擺著幾張酒桌。先前眾人進來時,僅有的幾個客人早被嚇跑了,隻有個四十多歲的粗矮跑堂在侍候著。店中空蕩蕩,眾人便尋了兩張桌子坐下來。

不多時,店外進來幾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員外,不過他的綢緞袍子已經有些髒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二三歲的小孩,後麵跟著一個駝背的幹瘦老仆。

他們的打扮很落魄,跑堂便過去趕他們出去,一邊嚷道,“要討飯,到別處去,這裏沒有了。”

那員外央道:“我有銀子,我有銀子,到這裏弄點吃的。”他摸摸索索了半天,才掏出幾塊散碎銀子。

那跑堂見了銀子,才不再說話,把幾人領到一處偏僻的角落。

進了門就是客人,那跑堂倒也勤快,收拾了一壺水和幾個杯子送過去,一邊問道:“客人吃些啥?”

那員外問道:“你這裏白麵燒餅有賣麼?”

跑堂道,“有!三十文錢一個。”

那員外聞言,身子一哆嗦,“白饃呢?”

跑堂道,“白饃二十文。”

那邊朱載璽等人已經皺起了眉頭。

那員外小心的問,“都這麼貴,還有便宜的麼?”

跑堂道:“還有雜麵饃,十五文一個。”

說完又加了一句,“客人,別嫌貴,各處都是這個價。”

吳茂已經出聲,道,“店家,燒餅都是一兩文錢一個,就算今年年景不好,五文錢一個頂天了,你賣這麼貴,不是坑人麼?”

對上吳茂等人,那跑堂不敢糊弄,連忙苦著臉道:“大老爺,在你麵前,小的怎麼敢?今年不光遭天災,死韃子又殺進來了,山西、河南的落難百姓一波波的過,早把俺們吃窮啦,俺們東家也不是沒接濟過人,可是撐到這個時候,誰家裏都沒糧,再往東走,就算這個價也買不到,聽說山西那邊都已經是空摟著銀子難買命了!”

眾人這一路,或是沿途官府安排,或是吃幹糧,還真沒想到民間已經到了如此地步。想想當初北上的時候,山西已經是那般光景,這跑堂還真不像撒謊,便都不言語了。

那員外似乎也是知道跑堂說的不假,隻好問道:“有粗糧的麼?”

那跑堂搖搖頭道:“粗糧不賣!”

吳茂剛壓下的火氣,騰的一下又竄起來了,他豎起眉頭,怒道,“粗糧為什麼不賣?!”

那跑堂話裏都帶哭腔了,“大老爺,粗糧是小的口糧,又賣不出錢,小的怎麼敢賣?連東家都是吃粗糧,賣了粗糧,我們吃什麼?”

眾人都明白了,到了災年,隻要能填飽肚子,這粗糧細糧一個樣,所以白饃比雜麵饃隻貴了一點。

那員外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掏出一小塊碎銀,道:“店家,來四個雜麵饃吧。”

跑堂隨口問道:“客人吃什麼菜?”

那員外囁嚅道:“不用上菜了。”

“好咧,客人稍候”,那那跑堂應一聲,便跑下去。

過了一會,他端著一個盤子和一個小碟上來,放到那員外的桌子上,盤子裏放了四個雜麵饅頭,碟子中是一丁點鹹菜。

那跑堂又掏出五六十文錢來,道:“客人,鹹菜是東家送的,說不能讓客人幹咽饅頭,這是找錢。”

那員外把錢收了,感激的道聲謝。

跑堂又跑到朱載璽這裏給眾人的茶壺裏添了水,道:“大老爺,你們這裏燉了一隻雞,有些慢,大老爺們還得等等。”

朱載璽點了點頭,他便退到一旁。

聽到有雞,那員外桌上幾人的喉頭明顯“咕嚕”一聲。

幾人盯著盤中的饅頭,都沒有動,過了好大一會,那員外道:“仲叔,你年紀大了,先吃一個吧。”

那老仆咽了口口水,艱難的道:“老爺,俺不餓。”

員外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掏出剛才跑堂找回來的銅錢,推放到老仆麵前。

那老仆麵露驚色,“老爺,你這是幹什麼?”

那員外從懷裏掏出僅剩的兩三塊碎銀攤在手掌上,為難的道,“仲叔,你這麼大年紀,還讓你跟我出來受這般苦。我身上就剩這麼點,這一家子人實在養活不下去了,那些錢你拿著,你能幹活,好好找個地方,熬過這個荒年,還能享些清福。”

老仆的臉上淚水縱橫,“老爺,俺可是把你從小帶大的,你怎麼就能不要俺了?”

那員外搖搖頭,一臉悲戚:“仲叔,你跟著我,早晚要餓死,不如一個人找戶好人家,還能有條活路。”

那老仆卟嗵跪在地上,磕頭連聲,“老爺,俺在世上孤零零一個人,早就把你當親人,隻要讓俺跟著你,俺做什麼都行,俺不吃飯,俺這把老骨頭還能幹活,俺去掙錢養活你和夫人,還有小少爺。”

那員外也跪下,抱著老仆一起哭道,“仲叔,我不是想趕你走。這年月,能找戶人家管頓飯就不錯了,哪裏還能向人家要工錢?我這一大家子要養活,跟著我下去,隻有死路一條啊。”

兩個女人也跟著抽泣。

那老仆隻是痛哭道,“老爺,俺不走,俺舍不得,俺要照看你和夫人。”

那員外長歎一口,狠一狠心道,“仲叔,不是我不留你,實是養不活你,我在這裏認你做義父,熬過這個大荒,你再回莊上,若是我還有命在,仲叔,我一定把你當親爹供養著。”

兩人再抱著哭一陣,那老仆知道無法挽回,便隻好抹著淚起來,他看到桌上的錢,又推回去,“老爺,俺一個人,好養活,這些錢你還要留下照顧小少爺。”

那員外眼中閃過一絲動搖,又堅定的搖搖頭,抓起來放到老仆的手裏,“仲叔,你總得有些餘錢留著應急。”

那老仆隻是捧著錢,哽咽著。

那員外將老仆按回座中,自己也坐回去,默默無言的想著心事。

這一折騰,年輕女子懷裏的孩子也哭起來,女子便含著水喂他。

那婦人道:“阿月,你先吃點吧。”

女子看看盤中的雜麵饃,艱難的移開目光,“大娘,我不餓。”

那婦人艱難的擠出幾分笑來,柔聲道,“你不餓,孩子餓了,老爺就這一塊骨血,你先吃飽了,才有奶水喂孩子。”

那員外也道:“是啊,阿月,你先吃吧。”

那年輕女子看看兩人,猶豫著,拿起一個雜麵饃吃起來。

那員外又對婦人道:“夫人也吃點吧。”

那婦人搖搖頭“老爺,我不餓,你是一家之主,你先吃吧。”

那員外撿起一個饃放到她手裏,“吃點吧,你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別餓壞了身子。唉,跟著我,讓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