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仙山峨眉的濃霧來得比哪一年都早都大,尤其金頂。每天,當東邊天幕上剛剛顯現一絲魚肚白,背襯著熹微的天光,排山倒海的濃霧,就從山頂壓下來,與從山穀間漫卷而上的濃霧糾合在一起,悠悠而上。一時,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將金頂、金頂上巍峨壯觀的黃澄澄的銅瓦大廟;金頂上那絕無僅有、千仞絕壁的舍身崖籠罩起來,雲裏霧裏,海市蜃樓般變幻、虛無而縹緲。這樣的情景要一直持續到上午九、十點鍾、隨著一輪金陽從霧海中漸漸隱現、升起,墨染的天際間漸漸幻化出一絲亮色,然後漸漸變紅,由淺紅變為橙紅,再變成一輪金輪,咚的騰起空中,撒下滿把金針,天地一片通明為止。在這種變幻中,起先遮天蓋地漫卷混沌的濃霧,在光明的穿刺下,由最初的黏稠濃黑迅速轉為淡黑、乳白、最後忽地一下全部羽化飛升。一年四季,寒來暑往,無論大自然如何變幻,巍峨壯觀的金頂大廟裏總是暮鼓晨鍾,按照自己的規定時間作息,不為所動。而這天一早,在濃霧將散未散之時,金頂大廟卻出現了異常。不聞晨鍾,也不聞僧人們做早課的誦經聲一浪一浪地從大雄寶殿內湧出,隨著消散的濃霧消散。
這天早晨,金色的秋陽像隻彩筆,將覆蓋著銅瓦的金頂大廟點染得金光閃閃時,一群響著鴿哨的廟鴿,如期而至。它們披著金陽,在聳入雲天的大廟頂上緩緩繞飛,它們的翅膀上流光溢金,像一群神奇的金雀。這天是閉關修煉有年的住持大法師清明出關的日子,全體僧眾齊聚大師閉關的石洞前恭迎。
這是後山上靠著懸崖的一個兀地而起的山包,門前有個石洞。石洞門口由一條條砌上去的石條封得死死的,最下麵有一個小小的凹進去的槽口——那是平時小和尚給大法師遞送食物飲水的口子。
上午十時,身披袈裟的全部僧眾,手撚佛珠,肅立在洞前。在從東邊呼呼吹來的潮濕而寒冷的晨風中,四周插滿的經幡嘩啦啦飄動。
“嗚——!”忽然,四隻宏大的法號突然吹響,吹得每一棵山草都匍匐在崖上。四隻黃澄澄的大號稱為莾號,大得來以致大喇叭狀的號筒不得不扛在前邊一個僧人肩上,離他丈遠的後麵一個僧人,不得不用手把著長長細細的號管,腮幫鼓起多高吹號。四隻莾號哦嗵嗵響起時,有一個出關儀式。在清明大法師閉關期間臨時擔任住持的法師走上前來,麵向僧眾。他口中念念有詞,隨手拿出一幅厚厚的發黃的經卷,不斷打開收起,收起打開,顯得很有些神秘。與此同時,麵向山洞的眾僧立刻匍匐在地,熱淚盈眶,口誦經文。臨時住持這就收住經卷,對站在麵前的8個身強力壯,身著短褂的徒弟將手一揮,大聲說道:“良辰已到——開關!”
8個徒弟齊撲撲走到洞口,分成批次,一一將粗鐵簽“咚、咚!”插入石條縫中,將一根根石條子撬起來,放到一邊,漸次亮出封閉有年的石洞和在閉關一年的清明大法師。這時,匍匐在地的僧眾在臨時住持帶領下齊誦經文,而所有的法器,如鐃鈸罄笛等全都莊嚴地響起,成了一支協奏曲。
隨著石條一根根撬去、移開,在洞裏閉關修煉有年的住持大法清明豁然眼前。眾僧的目光雖然無聲卻是唰的一聲掃了過去,在金陽忽然穿刺而進的幽暗的石洞中,清明大法師雙手端起,靜靜地盤腿打坐在蒲團上。他閉著眼睛,眼觀鼻,鼻觀心,他沒有一絲痛楚,而是出奇地安詳沉靜,一頭濃密的長發幾乎把臉都遮完了,他的皮膚蒼白,指甲很長,披在身上的那件紅色袈裟幾乎看不清顏色了。然而,大法師好像還沉浸在冥冥的觀想和對某種事物、事件的審視中。
“嗚——!”隨著四隻長管莾號映山映水地再次吹響,匍匐在地的僧眾們全都站起,在臨時住持大師的帶領下走上前來,洞前一站,腰一躬,手一攤,齊聲說:“良辰已到,恭請大師出關。”
清明大法師這就緩緩站起,健步出洞。一出洞,他就像平添了法力一樣,頃刻間煥然一新,不僅先前臉上的蒼白為紅潤所代替,精神很是振奮,雙目炯炯有神。他說:眾僧隨我來。他將眾僧帶到舍身崖前默默佇立。很可怕的舍身崖,也是最好的觀景台。從這裏望下去,山風浩蕩,平野沃疇,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煙村人家,小橋流水;大江如練,色彩繽紛,江山如畫,天高地闊。湛藍的天上,一隻蒼灰色的雄鷹,平展長長的雙翼,像枚黑色的大鐵釘,靜靜地釘在金頂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