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風雲突變(1 / 3)

31

1937年7月初的這個早晨。一段時間來感到身體不適,經常胃痛甚至吐血的劉湘,剛到將軍衙門他的辦公室坐下,副官張波給他送來一份以國民黨中央軍委名義下發的通知。指名道姓要他本月6日去重慶參加川康整軍裁軍會議。會議的主任委員是何應欽,他和顧祝同是副主任委員;委員19人,其中有賀國光、鄧錫侯、劉文輝等。

又來了!劉湘心中一聲冷笑。這是老蔣年來向他射出的第三支暗箭毒箭。第一支是不久前的峨眉山軍官訓練團第一期。第二支是老蔣派駐重慶的中央參謀團。這第三支最為陰狠,最為直接。不把他整得山窮水盡,不把他視作命根子的20多萬川軍整散整垮不罷休。

他當即召集親信將領在將軍衙門召開了一個會。會上,大多數人反對他去重慶與會。其中,以劉兆黎反對最烈、最具代表性。劉兆黎,號雨亭,四川南部縣人,他雖是唐式遵屬下第3旅旅長,軍銜卻高,是個中將,也是個悍將。多年來跟隨劉湘南征北戰,忠心耿耿,戰功赫赫,在軍中很有威信。他反對的理由是,老蔣多年來想染指四川,拿去四川,雖夢寐以求,手段使盡而未能如願。老蔣這次處心積慮地在重慶召開這個整軍裁軍會,甫帥不去為好。如果一去,肯定是說得脫走得脫,說不脫就走不脫。會上他們肯定要甫帥做表率,限定撤裁多少軍隊。老蔣絕沒有安好心。甫帥若有失,川康頓失重心……

說到動情處,劉兆黎竟哭倒在劉湘麵前。劉兆黎的表現讓很多人動容,劉湘很感動,將他扶起說:“雨亭,請坐!我去不去?如何去,尚無定論,容我們大家好好討論討論,合計合計。”如此一說,劉湘才將劉兆黎從地上扶起,劉兆黎坐下拭淚。

一派肅穆凝滯,愁得化不開的氣氛中,忽一人站起,朗聲大笑道:莫非雨亭要演一出現代版的王累諫劉璋麼?眾人調頭看去,是劉湘高級謀士傅常。傅常非但沒有劉兆黎的悲切,而是一副信心滿滿,胸有成竹的樣子。傅常是劉湘早期就讀四川軍校的同學,年齡比劉湘大。早年就讀時,傅常以大哥哥的姿態經常關心劉湘,照顧劉湘。傅常很具高參資質,看問題從高處全局著眼。跟定劉湘後,劉湘每在大的戰略問題策劃上都要傅常參與,而傅大都眼光獨具,看題精準。

在座的大都是《三國演義》通,《三國演義》迷。在四川,尤其是四川省的省會成都,當初魏蜀吳三國期間,是蜀帝劉備建過都的,三國印跡很深。這些人對《三國演義》中的人物故事稔熟,隨口就來。“王累諫劉璋”說的是,當初勢單力薄的劉備帶著他桃園結義的兩個兄弟關羽、張飛在中原連戰連敗,幾乎無處存身之時,為人憨厚的益州(四川)令劉璋大發善心,想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這就雪裏送炭,向劉備伸出援手。就在劉備大喜過望,從中原一帶很不容易地斬關奪隘,一路而來之時,坐鎮涪城的劉璋竟要親自出城迎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劉璋手下的許多謀士都清楚劉備是何等樣人,再三勸阻劉璋不要去,認為迎劉備進城是“引狼入室”。其中,尤以從事(官名)王累反對最烈。可劉璋固執己見,堅持出城迎接。就在劉璋出城那天早晨,王累用繩索將自己倒吊於城門之上,一手執諫章,一手執劍,口稱:如果主公堅持要去,他就割斷繩索,撞死於地。劉璋不勝其煩,無可奈何,要從人接過王累的諫章看去:“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竅聞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會盟武關,為秦所困。今主公輕離大郡,欲迎劉備於涪城,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

劉璋觀畢,大怒曰:“吾與仁人相會,如親芝蘭,汝何數侮於吾耶!”王累絕望之極,大叫一聲,自割斷其索,撞死於地,後人有詩歎曰:“倒掛城門捧諫章,挨將一死報劉璋!”

傅常認為,在川康整軍裁軍這樣事關生死的重要會議上,甫帥不去,會議上就聽不到甫帥的聲音。如雨亭所言,甫帥不去,川康間就會頓失重心。沒有了組織人、撐頭人,就無法組織起來明裏暗裏與老蔣抗衡。這樣與會者就會被老蔣逐個收拾、擺平。

再說,何應欽不同於老蔣!何應欽不會做出雨亭擔心的事來。因為,何應欽並非老蔣親信,何犯不著得罪甫帥,得罪幾千萬四川人!

劉兆黎鋼筋火濺地反問,那麼顧祝同呢?顧祝同可是老蔣的貼心豆瓣(四川話,意貼心人)!顧祝同與何應欽一樣,都是老資格軍人,做過黃埔軍校教官。顧祝同名為何應欽之下,實際上大權在握。他可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可以先斬後奏。不要忘了,顧祝同是蔣介石身邊屈指可數的“五虎上將”之一,有“軍中聖人”,“馭將之才”之譽……

一時,會上出現了兩派,兩種不同的聲音,爭執不下。甫帥看了看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沉思默想的秘書長鄧漢祥。每每這樣的關鍵時刻,甫帥都要很認真地聽取他的意見、看法。可這天,鄧漢祥卻沒有發言,隻是笑了笑。

心領神會的甫帥宣布此事再議,散會。之後,鄧漢祥對甫帥談了他的看法。他總是見解獨到,獨辟蹊徑,思維水銀瀉地般嚴密。鄧漢祥將以上兩種意見進行了綜合。他認為,這個會議甫帥不能不去,但又不能貿然而去。他提出了一個兩步走方案:他和甫帥同時出發去重慶。他在前,甫帥在後,他打頭陣,以重慶附近璧山縣為界,甫帥在那裏等。他到重慶後如果發現情況不好,立刻派人到壁山通知甫帥,容甫帥安全原路返回。如果還行,一切都在可控製範圍內,他親到壁山接甫帥到重慶與會……

劉湘說好,這就按計而行。當鄧漢祥到開會地羅家山中央參謀團,賀國光見到鄧漢祥,他張口就問:怎麼是鳴階來了?甫公呢,甫公怎麼沒來?

鄧漢祥將早就想好的理由說了,甫帥近日病翻了,吐血,來不來,要看病情如何再定。

見到何應欽和顧祝同,鄧漢祥也如是說。果然,何應欽沒有多說什麼,還讓鄧漢祥轉達他對甫公的關切問候。顧祝同就不同了。他那張黃焦焦的瘦臉上滿是不滿和狐疑,立馬擰起鉗子似的眉毛,很不滿地說:“這個會缺哪個都可以,就是不能缺劉甫澄!他早不病,晚不病,是個時候病了?而且病得出不了門,病得這樣深沉!鄧秘書長,他不會是心病吧?”說著將目光轉向何應欽,意在爭取何應欽支持。

何應欽與蔣的親信大將顧祝同之間有嫌隙,鄧漢祥心知肚明。況且,他與何應欽是貴州老鄉。俗話說,親不親,故鄉人。他對何應欽說,何部長,你是主任!你看這事——?他有意強調何應欽是主任,壓顧祝同一頭,也有暗中離間的性質。

何應欽是老資格的國民黨政治家、軍事家、一級陸軍上將,軍政部長,官場宦海中搏擊沉浮多年,是個一踩九頭翹的“老狐狸”!對於這之間演的戲,豈有看不出,看不穿的。

何應欽點點頭:“劉甫公身體不好,我們都清楚,而且最近還吐血。劉甫公對這個會議當然重要,但他能不能來,得由他定。總不能將人家從病床上抬來吧?”說時,看了看馬起臉站在一邊的顧祝同。咚的一聲,鄧漢祥懸起,不落實的一顆心落進了胸腔子裏。看沒有什麼凶險,鄧漢祥當即驅車去到壁山,向甫帥報了平安。這樣,劉湘放心到重慶與會,鄧漢祥折回成都坐鎮。

川康整軍裁軍會議在重慶中央參謀團大禮堂召開。何應欽別出心裁,他開圓桌會議。大廳正中擺一張碩大的、鋪著雪白桌布的橢圓形桌子。從上到下,從左至右依次坐著何應欽、顧祝同及劉湘、劉文輝、鄧錫侯、孫震、楊森等川康軍中大佬。第二排圍坐唐式遵、潘文華、範紹增、李家鈺、羅澤洲等分門別類的軍長、新任軍長等高級軍官;一圈圈一層層,整個會議室座無虛席。這些軍中新貴都是峨眉山軍訓團一期後,蔣介石以國防部名義新封的。對唐式遵等,無異是高升,對劉湘而言,未必是好事。因為,蔣讓這些人分了劉湘的軍權,對劉湘有架空意味。

正麵主席台壁上掛一張巨幅蔣介石戎裝像。像上的蔣介石一臉嚴肅地看著台下開會的下屬們。像上的蔣介石,身著陸軍特級上將軍服,光頭,腰挎指揮刀,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黨旗國旗交相簇擁中,側著身子,手按佩劍。他用他那雙十分銳利的鷹眼,似乎正細細挨次打量、審視台下與會的每個部下。照片上的蔣介石,流露出一種深重的憂思和焦慮。

台上兩邊柱上張一橫幅:“川康整軍裁軍會議”這就亮明主題,白底黑字,十分醒目。台上的莊嚴肅穆威勢與台下的故作輕鬆形成鮮明對比,顯得不太和諧,有點滑稽。

先是何應欽站起來講話。他代表委員長強調了這次會議的重要性、必要性。談到了這個會議的宗旨,說是,委員長再三強調川康軍隊,尤其是四川軍隊太多,應該縮編雲雲。然後,副主任顧祝同報告了當前形勢,提出了各部要整裁的額度。

“誰來帶個頭?”顧祝同滿懷希望看著牆頭草王纘緒,王纘緒滑頭,將頭一縮,不吭聲不表態。沒有人想到,最先站出來帶頭的竟是88軍軍長範傻兒範紹增。

範傻兒很幹脆地說:我服從中央決定,就按定額先裁減我的部隊吧!何應欽、顧祝同等率先給範傻兒鼓掌,會場裏響起一陣寥落的掌聲。劉湘看定麵帶豬相,心中嘹亮的範傻兒,別有意味地大幅度鼓掌,動作不無誇張,讓範傻兒有點尷尬。

然而,除了範傻兒帶頭,一連幾天,別的人都不跟進,都穩起。最多有人說點不切實際的空話、廢話。或劍走偏鋒,或強調困難。在有槍才有一切的時代,這些軍人擁槍擁兵自重。人、槍是他們的本錢,是他們的一切,是他們的生命。裁誰的軍就是要誰的命。捏到哪個哪個叫!會議裁不動,裁不下去。

神仙難整不開口!何應欽、顧祝同著急起來,將情況報告了在南京的蔣介石,他們立即得到蔣介石的電話指示:川康整軍裁軍會議,不能這樣無限期拖延下去!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達到目的。如果實在不行,動用組織紀律,甚至將一個兩個刺兒頭逮捕,以不服從命令,不服從中央送軍事法庭……電話中,他們感到委員長焦急得好像在跺腳。

接下來,雖然何應欽、顧祝同祭起尚方寶劍,仍然進展不大。川康整軍裁軍會議,就像老牛拉破車,一步三搖,嘎嘎作響,馬上就要散架了似的。在這種拉鋸戰中,這天,何應欽、顧祝同突然接到南京國防部發來的一封十萬火急的電報。電報稱鑒於當前重心傾斜,委員長命令:川康整軍裁軍會議暫時中止,所有與會軍人,立即回到各自部隊各就各位。

於是,川康整軍裁軍會議草草收場。何應欽、顧祝同等一幹大員立刻銜命飛回南京。

32

國家民族何去何從?即日,蔣介石電令全國各地政要及中共派員火速去南京出席最高國防會議,共商國是。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聞鼙鼓而思良將!”這次,四川王劉湘一反以往,立即回電國民黨中央,謂:湘8月7日抱病與會!

1937年8月6日一早,一行三輛漆黑鋥亮的1935年產的福特牌轎車,從將軍衙門駛出,前後相跟,剛剛加速,來到祠堂街就走不動了,被壓在少城公園邊上。前邊來了一隊很具規模的抗日遊行隊伍,擋住了道。坐在第二輛車上的劉湘,隨手將蜀繡挑花窗簾微微挑開一條縫看出去。走在隊伍前麵的是兩個身穿短褂排扣服的工人,他們手中舉一幅“成都人民團結反日遊行”的橫幅,之後是長長的遊行隊伍。隊伍中,有穿長衫的士紳,更多的是穿短褂的下層勞苦人,還有市民、商人、青年學生……沿途振臂高呼抗日口號,散發傳單。

甫帥見狀心中一熱一喜,細細看去。

遊行隊伍在祠堂街少城公園前邊扯開敞子。走出一位身穿灰白長衫,身量中等,稍顯清瘦,眼睛炯炯有神的中年藝人。呱嗒、呱嗒!他高處一站,打起金錢,音韻鏗鏘地說唱起來。金錢板是四川民間流傳甚廣,深受歡迎的一種曲藝,道具隻有藝人手中的三塊竹板,非常簡易,卻能傳達出複雜的情緒故事。隻見他一邊打金錢板一邊最先說唱《反對日本在成都開設領事館》:

這些天成都鬧喧喧,你要問這是為哪般?為的亡國事兒在眼前。

亡國事是哪件?就是日本人想在成都設領事館,想把我四川人當老寬(順民)。

領事領事不簡單,這是要拿繩子把我川人捆來索子拴……東三省就是個活例證,日本人先在奉天設領事館,一步一步將我們往裏麵筐……

他說唱了日本領事館,進而深入說唱全國目前形勢的嚴峻緊迫。聽到這裏,劉湘的一副虎目亮了起來,不禁掉頭向少城公園內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看去。那是四川人民在辛亥年(1911)為創立民國,推翻統治中國270多年,越到後來越發腐朽沒落的清朝,在保路運動中作出重大貢獻和重大犧牲的人豎立的紀念碑。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說過,如果沒有辛亥年四川人民轟轟烈烈的保路運動,那麼,清朝的被推翻,民國的建立,至少要往後延遲一年半載。紀念碑像把直指雲霄的利劍。他在為此感到驕傲、自豪的同時,一腔激情湧上心間。他要把四川人民抗日的決心帶到南京,帶到最高國防會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