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隻是苦難,還是生命的頌歌(1 / 3)

——有關 《雲中記》的一些閑話

2008年5月12日,成都,我坐在家中寫作長篇小說 《格薩爾王》,在古代神話世界中徜徉。下午2時28分,世界開始搖晃,抬頭看見窗外的群樓搖搖擺擺,吱嘎作響,一些縫隙中還噴吐出股股塵煙。我正在寫的這個故事中的神或魔憤怒時,世界也會像人恐懼或掙紮時一樣劇烈震顫。我可能花了幾秒鍾時間判斷,這些震顫與搖晃到底是現實還是正控製著我的想象。終於,我確定震動不是來自故事,而是從地板從座椅下湧上來,差點把我摔倒在地上;不是陷入想象世界不能自拔時的幻覺,而是真實的地震。

當時不會意識到這些,隻是當搖晃停止,才和兒子衝到樓下,混入驚惶的人群。所有人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通信已癱瘓。想再回家中,樓道已經被封鎖。隻有坐在街邊的車中,靜待消息。將近兩個小時,通信漸漸恢複,消息慢慢彙聚,大地震,震級八級,受災範圍綿延從南到北:汶川、北川、青川。嚴重破壞地區超過十萬平方公裏,大量人員傷亡。當這次大地震的麵目初步清晰,已經是黃昏時分。這時交通、電力、通信恢複正常。還是禁止回家。總是裝在車上的野營裝備派上了用場。在公園支了一個帳篷,打開睡袋,我睡不著。地震震中汶川縣映秀鎮,在我老家阿壩州的範圍,終於打通家裏電話。我們那個縣那個村也經曆了劇烈搖晃,但房沒倒,也沒有人員傷亡。隻有三妹妹帶車跑長途,她自己和一車乘客,地震發生那個時段,正在震中附近,妹夫已從成都出發徒步進山去尋找。橫豎是睡不著,開著車上了街道。經過一個街心花園,許多人圍成一圈,組成一道人體的屏風,佑護一個臨盆的孕婦生產。再往前,每一輛獻血車前都排起了一條長龍。救災隊伍正在集結開拔。平時喧鬧的人群都有種莊嚴的沉著。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居住的這個城市非常偉大。我把車開到通往都江堰、映秀和汶川的高速路口,整整一夜,管製起來的高速路上各種車輛川流不息。右道上是滿載救災人員和物資的車輛——軍隊、政府機構的,臨時集結的誌願者團隊的。左道上從災區源源駛來各種載著傷員的車輛。我打電話要求參加省青年聯合會的誌願者團隊。盡管我曾任過這個機構的副主席,盡管負責人是一個老朋友,但被他斷然拒絕。他說我身體不行,我說我有一輛八成新的越野車,而且有豐富的山路駕駛經驗。我得到的答複還是,這事讓我們年輕人幹。

天亮了,關於慘重傷亡的消息越來越多,整座城市的氣氛就是每個人都覺得必須做點什麼。捐款捐物是最起碼的選擇。那時還在成都工作的麥家打來電話,建議他、我和楊紅櫻三個四川作家帶頭發起捐款。他拿出二十萬作為首筆捐款,還在韓國訪問的楊紅櫻也在電話裏馬上認捐二十萬。我家在農村,負擔多,隻能表示心意,捐了五萬。由此發起一個基金,用於教育方麵。所以如此,是因為那時候最揪人心肺的消息,就是災區中小學校發生的大麵積傷亡。具體怎麼做,沒有想好。先把錢拿出來再說。當即打電話向阿壩州教育局表達了這個意思,請求在他們那裏開個戶頭,好把捐款彙往這個賬戶。

震中地段的公路上,飛石與滑坡瞬間埋葬了多少鮮活的生命,我妹妹帶的一車乘客,居然毫發未傷。他們棄了車,相互幫扶,半途遇到前去接應的妹夫,他們徒步一個通宵,又一個半天,帶領一車乘客,走出餘震頻發的重災區,竟然也無一傷亡。不敢私自慶幸,因為那成千上萬人的死亡。隻是從此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會出現奇跡。在成都的西門汽車站,見到妹妹和妹夫,我以為我會流淚,但沒有。他們也沒有流淚,隻是以超乎尋常的平靜,講述如何在長夜裏穿行幾十公裏破壞嚴重險象環生的山路。講到路上房倒屋塌的老百姓,在露天用大鍋煮粥,周濟路上逃難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