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把左扇一提,聽到屋裏有細微的一響,手一拉,窗戶果然打開。回頭四下張望,沒有可疑之處,他就手撐窗台,身子無聲地翻了進去。
摸著黑,他走到門口的地方,把燈拉開;卻沒有抓著燈繩。他感覺到這間屋子是空的。走到另一間,燈繩找到了,一拉,燈亮了,一對年輕夫妻從炕上驚醒,女的叫了起來。
曾濤這一驚不亞於他們,手指著他們問:“你、你們是誰?”
他這時已經注意到屋子的格局、家具全變樣了,明擺著,這已不是他的家。那小夥子先鎮定下來,看著曾濤說:“要是我沒猜錯,你是曾海國的兒子——曾——曾濤?”
曾濤上前,顫著聲問:“我、我家的人搬哪去了?”那年輕人說:“我也不清楚,聽說,好像是搬到你的一個什麼姨家去了,在哪兒?北大泡子?”
曾濤掉頭就走時,那人想起來,在後麵追問道:“你刑滿釋放了?”
曾濤費了好大勁才找到老姨家。他隻來過兩次,而且是很早的時候,一次是老姨結婚,一次是老姨挨姨父打,他去跟爸爸一起找老姨父算賬。
他記得老姨家有一個北大泡子最高、最醜陋的苞米樓子。這麼多年了,那苞米樓子早該沒了。
令曾濤驚訝的是,他遠遠地就看見了它,就像這裏的一切壞東西一樣,它頑固地存在著,讓入感到難受。
曾濤事先準備好了兩塊石頭,防著狗,他知道這裏的家狗和野狗是不分的,一到夜裏,家狗也出去到野地裏了,當時嬰兒死亡率高得驚人,野地裏經常扔著死孩子,卷在炕席裏,連埋都不埋的。
狗吃了死孩子,一到晚上連眼睛都是紅的。
曾濤進到老姨家門口時,已是全神戒備。但是老姨家並沒有狗,連院子籬笆都沒有,一切都是敞開的,包括房門。
他小心地推門進去,外屋是黑的,裏屋點著一盞煤油燈。老姨夫賭得家裏連電費都付不起,三天兩頭被電業局給掐了電,對此,曾濤是知道的。
東屋是空的,西屋幾乎也是空的,曾濤仔細一瞧,才看到了炕上躺著的老姨。
她頭上纏著毛巾,臉上到處都是拔罐子的紫紅印子,好不怕人。她病得很厲害,見到曾濤,半天才把眼睛睜大。
曾濤說:“老姨,是我,我是曾濤。”
老姨一下子就坐了起來。“老天爺,你、你是曾濤?”她嘴唇哆嗦著,把這話說了十多遍,才哇地一聲,一把抱住曾濤,哭了起來。
曾濤說:“老姨,我媽爸呢?還有小英子?他們在哪兒呢?”
老姨哭得更響了,說:“曾濤啊,你還不知道啊?你爹早死了,英子也完了。”邊哭邊把曾家的事說了一遍。
曾濤一聽,眼睛瞪得有銅鈴那麼大,隻道一句:“他們……”就朝後一仰,崩當一聲倒在地上昏了過去,把後腦勺結結實實地碰在地上,血立刻流了出來。
慌得老姨忙下地給他扶起,抬到炕上,把一口涼水噴到他臉上。曾濤悠悠轉醒,睜開眼,叫了一聲:“爸,英子,我的好妹妹。”
頓時口中噴出鮮血,又昏了過去。
就這樣昏去又醒,醒來複昏,有十多次,噴出的血把老姨的上身都給染紅了。
老姨給他調了一碗紅糖水喂他喝下,為他把血擦淨。曾濤渾身顫抖,牙齒把嘴唇咬破了,隻說著二個名字:“汪權重,汪權重。”過了一會,他以可怕的鎮靜坐起,問老姨:“我媽在哪兒?”
老姨一聽,又哭了起來,大罵她那殺那千刀的丈夫,方把以後的事說了。
原來,曾海國死後,曾濤媽被趕出縣委大院,暫時住在這裏。本來說好很快就由紙箱廠安排房於的,但是,廠子一拖就拖了半年。
曾濤媽是個極要臉麵的人,從不向領導提任何要求,這時,實在沒辦法,就找領導請求一個落腳之處,一張老臉羞得沒地方擱了。
領導保證說一個月之內準給她解決。到了一個月時,就有人找她談話,說廠子最近新從縣上領到一套設備,要轉產改成裝訂廠。
考慮到像她這樣年紀大、文化低的老工人,要是從頭學起裝訂技術困難太大,因此,廠黨支部決定讓這批老工人提前退休,工資按百分之八十發給,並且有別的照顧,有的是可以讓子女接班,像曾濤媽這樣的可以分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