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又來扯他的褲角,劉老根心中一動,朝它扯的方向邁開一步,果然那狗立刻叫了兩聲,貼著他的右腿蹭了蹭。
劉老根的右腿被汙水泡得冰涼,狗的體溫貼上去非常舒服,他不禁一樂,道:“原來你是要我跟你走,好,我就看你把我帶到哪兒去。”
跟隨那狗走了數十步,劉老根眼前漸漸有了微光,他大喜,加快腳步再走一段,已經能看清前方三五步遠的狗和周圍景物的大致輪廓,劉老根這才發現原來身在江南常見的霧中,剛才那純粹的黑暗隻是因為這霧特別濃,不透光而已。
想通了這點,劉老根恐懼全消,又開始打狗的主意,盤算該怎麼下手。
他盯著那狗的背影,邊想邊走,腳尖忽地碰到什麼,劉老根低下頭看,原來踢到一塊石頭。他心道就是這個,彎下腰伸手去摸,打算搬這塊石頭來砸狗。
觸手處有點奇怪,這石頭大部分是圓的,又有些奇怪的突起,還長著挺茂盛的草。劉老根摸來摸去摸不出所以然,幹脆扯著草把石頭提起來,湊到麵前,定睛一看。
這哪裏是塊石頭,原來是一顆人頭!
人頭滿臉血汙,頸下還連著一大塊撕得亂七八糟的皮肉,一雙鼓起的血絲滿布的眼睛正與劉老根四目相對。劉老根喉頭“咯”一聲,迸出半聲慘叫,甩手就把人頭丟了出去。那人頭在地上滾了幾圈,右耳著地停住,一張臉仍然朝向劉老根,蛤蟆一般突出的眼睛盯著他,眼裏似乎還有劉老根最恨的輕蔑嘲笑。
劉老根嚇得雙腿戰栗,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覺得疼,翻過身四肢著地連滾帶爬地逃。
身後仍是那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濃霧,劉老根現在哪還顧得上怕黑,偏偏霧中又轉來響動,劉老根刹住爬行的動作,戰戰兢兢地抬頭。
濃霧中隱約有個身影在接近,看輪廓是個人,劉老根差點喜極而泣,剛想呼救,張大了嘴巴卻突然覺得不對,這人——這人——太高了!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人的臉,那張他很熟悉,又陌生,出現在此時此刻令他的恐懼更上一層的臉!
劉老根雙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
西曆九月一日,星期一,晴。
天剛蒙蒙亮,省城城南平安巷尾的一間老宅裏,“吱嘎”一聲,傳來年深日久的木門被推開的聲音。
一名少年穩步從門內走出,微微仰起臉,站在晨曦的淡淡陽光下。
這少年身量甚高,****的上身雖然沒有塊狀的肌肉,卻結實勻稱,麵貌平凡,眉目間天生一股忠厚誠懇的味道,讓人一見之下心生好感。
他叫孟蹈仁,今年剛滿十六周歲,是南派詠春拳現任掌門孟存正的獨子。
孟蹈仁學武頗有天分,小小年紀就得了他爹幾分真傳,孟掌門自豪之餘又進一步要求他文武雙修,於是拜托省城的老友為他取得了省城一中的入學資格。孟掌門在鄉下經營武館,把孟蹈仁和孟夫人送到了省城。
頭天到省城,第二天便是開學日。孟蹈仁清晨起床,循著鄉下養成的老習慣,先在庭園裏赤膊打了一趟詠春拳,出了一身汗,再走到井邊,打了桶井水上來擦身。
庭園裏很安靜,東南角一株梧桐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款擺,以孟蹈仁的耳力,自然聽到枝葉被風吹的簌簌作響,他怔了一會兒,這風過樹梢的聲音與沁涼的井水,都讓他想起昨天剛剛告別的鄉下的日子。
不過孟蹈仁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纖細人,他想一想,也就隻是想了一想。
擦幹身體,孟蹈仁轉身回屋。屋裏也很清靜,原來看房子的老仆回了鄉下,現在整間孟宅隻剩下孟家母子二人,而孟夫人昨天忙著收拾整理,折騰了一晚上,剛睡下,隻在堂屋的案幾上留了五毛錢,算是孟蹈仁入學第一天的早飯錢。
孟蹈仁回到自己房內,換上省城一中黑色仿軍服式樣的校服,不太習慣地對著大立櫃上的鏡子照了照。孟夫人還沒來得及打理細節,鏡麵上鋪著厚厚一層灰,孟蹈仁拿手去抹,越抹越花,半天也沒看清自己穿上校服是怎生模樣。
好在他也不是在意外表的人,看不清便不看了,拍了拍手上的灰,開始整理書包。
報到的時候校方發了課表,孟蹈仁皺著眉頭看了半天,他沒讀過西學,不太明白化學物理之類的科目是什麼東西,隻好按圖索驥,把封皮上有類似字眼的課本都塞進包裏。
時候差不多了,孟蹈仁踏出家門,剛從短短的平安巷穿出來,便聽到“鐺”一聲巨大的金屬碰撞聲,些微的間隔後,又是一連串同樣的聲音,總共七聲沉穩厚重的鍾鳴在整座省城上空回響。
孟蹈仁抬頭望向東南麵,越過江南水鄉櫛比鱗次的淺墨色屋脊,省城新建成不久的鍾樓佇立在城中心。高高的尖頂直刺向瓦藍的天幕,一小格一小格的彩色玻璃鑲嵌出別致的圖案,在初升的朝陽下閃亮地反著光,一群灰仆仆的鴿子繞著鍾樓飛翔,似乎對鍾聲已經習慣,一圈接著一圈,飛得甚是悠閑自在。
孟蹈仁站在路中間傻愣愣地望了鍾樓好一會兒,直到七聲鍾響停了才繼續往前走,來往行人見多了這種初到省城的鄉下小子,不以為意地繞過他自走自路。
又走了沒多遠,孟蹈仁望見前方巷口有個包子鋪,他摸摸褲袋裏的五毛錢,直走過去。
包子鋪前掛著“兩毛一個,五毛三個”的水牌,孟蹈仁摸出五毛錢,衝肥頭大耳的老板招呼:“麻煩你,三個肉包。”
“來了來了。”老板笑眯眯地應著,一手接錢,一手麻利地揭開蒸籠蓋,用桑皮紙袋裝了三個鮮肉包子。熱騰騰的肉包香氣撲鼻,孟蹈仁咽了口口水,伸手去接。
手剛碰到紙邊,斜後方突然躥出一條黑影撲上來!
孟蹈仁來不及多想,指尖點中袋底,紙袋立即像被大力拋擲一般升到空中,他再向下擺手,拳頭不輕不重地擊在黑影背上,食指和中指關節準確地輕敲兩處穴道,正是詠春拳的精華——“寸勁”,攻敵要害,以三分力搏七分力。
“砰”一聲響,黑影墜地,發出半聲哀鳴。
孟蹈仁收回手,攤開手掌,被拋到空中的紙袋這時才降下來,準確地落在他的掌心。周圍不時何時多了一幫圍觀的閑人,他這幾下幹淨利落的表演立刻贏得一片掌聲和叫好聲,少年用空著的左手搔了搔後腦,咧開大嘴憨憨地笑。
再看地上的“黑影”,原來是一條皮包骨頭的流浪狗。那狗怕是有些年歲,皮鬆肉垂,背上一塊塊與毛色迥異的癩斑,一雙堆滿眼屎的老眼毫無神采,叫聲也是有氣無力。這樣一條奄奄一息的老狗,想來是餓瘋了,才會被肉包的香味激出最後一分膽量和勇力。
孟蹈仁俯身看它,那狗像是被他打怕了,翹著屁股猛往後縮,又不敢起來,夾著尾巴直打哆嗦。
圍觀者中幾個流氓起哄:“宰了它,小兄弟,狗肉最補了,尤其是老狗,狗鞭比牛鞭管用!”
“要不我借你把刀,你拿狗肉,狗鞭給老三?”
旁邊一位想必就是他口中的“老三”,大怒之下抬腳踹過去,“滾,你他媽才緊缺狗鞭呢!”
孟蹈仁不太懂他們說什麼,隻知道這些城裏人想傷害這條老狗,看到那狗瑟瑟發抖的慘樣,他不禁皺了皺眉。孟蹈仁喜歡狗,鄉下人家家家都養看門狗,大人忙著下田做活計時,狗就是孩子們最好的朋友,傷害朋友的事,善良的孟蹈仁是絕對不會做。
他蹲到地上,從紙袋裏拿出一隻肉包,掰開了,遞到那狗嘴邊。那狗畏懼地看了他一眼,他點點頭,那狗也是餓急了,張開大口,“嗚啦”一口吞下整隻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