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衝垮了中華文化的根基,造就的中學生也是缺乏文化根基的學生。“文革”之後恢複了高考,要考代數、三角、幾何,要考曆史、地理,報學外語專業的還要考外語。這簡直是跟曆史開玩笑。十年“文革”,姑且不論代數、三角,就連中國自己的曆史統統成了虛無主義,都是封建垃圾,哪裏值得一讀。
我的三個大一點的女孩,都臨近了高考的年齡,麵對知識的空白,如何挽救陷入無知的孩子。“救救孩子”這個曾在數十年前劃破長空的呼聲,今天又回蕩在中國大地。是的,要救救孩子。為了孩子們的未來,是我做父親的責任與愛心,要救救孩子;為了民族的未來,是我作為一個尚有文化素養的人的良知,要救救孩子。
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家保存下來了一塊小黑板。正在我晝思夜想,為救救孩子苦無良策之際,一眼發現了這塊小黑板,給了我靈感,給了我啟迪,思路隨它展示,心結被它打開。有了這塊小黑板,我何不開設一個家庭小課堂。
於是,我和孩子們忙乎了起來,洗淨了小黑板,修整好了小桌凳,購置了粉筆,還有一根教鞭,儼然像模像樣,有點課堂的氣氛。接著難題又生。十年浩劫,沒有出版過能適應高考的教材,“文革”前的內容太繁,分量太重,又不適合短期速成。萬般無奈之下,我憑借著自己中學時代文理兼學的基礎,下決心自己編寫一套文、理各科的簡明教材。
每天下了班,吃完晚飯,就進入編寫教材的角色。數不清多少個夜晚,我埋首書案,設計各門課程的大綱;多少個夜晚,我打開記憶的庫藏,追思著每個定義、每個公式、每個定律的精確表述。困意來了,搓搓臉,拍拍腦門,趕走睡意。思路遇阻,又起身在室內來回踱步,追憶梳理。五六門文理科的較係統的教材,即不容過分繁重,又不容漏掉重要內容,對我一個離開高中課堂三十年的中年人來說,談何容易。我望著並排睡在炕頭的幾個孩子,個個那麼天真,那麼可愛,怎能棄他們於無文化的荒漠之中,他們多麼需要文化的雨露與陽光。我又埋首書案,帶著對孩子們的關切與期望,寫著,寫著,直至深夜。
每種教材用複寫紙複寫四份,三個孩子各一份,我拿最後那份不清楚的。
授課針對孩子們基本沒有文化基礎的實際,力求通俗易懂,又要講清講透。各門課都是從基礎知識入手,幾何從點、線、麵講起,英語從26個字母和國際音標學起。就這樣,孩子們學起來仍困難重重。這怎麼能怪孩子們,他們被一場人為的風暴驅出了文化的殿堂,他們被一個巨人愚弄了十年,他們寶貴的學齡時期被耗費於示威遊行、學工學農又學軍之中,寫大字報取代了寫作業,口號聲取代了讀書聲。理解孩子、同情孩子、救救孩子是這個時代給父母、給教師提出的要求,發出的呼聲。孩子們遇到疑難之處,我不厭其煩地解疑答難。為了鞏固所學知識,每堂課之後都布置作業,要求按時完成,每晚授課之後我便批改、講解,周日再進行總複習。
黨校院內,開設家庭課堂的僅我們一家。孩子們喜愛遊戲自是天性,看到同齡的小夥伴嬉笑玩耍,對他們自然有吸引,分散了注意力。對此,我則嚴格要求,上課時必須集中精力、認真聽講,不許東張西望。就這樣,我和孩子們在填補文化空白、重建文化廢墟的征途上步履維艱,辛勞跋涉。
英語課是孩子們最難過的一道坎,連中國自己的民族文化都弄不大懂,一下子要接受洋文洋字,詞彙、發音、語法完全不同。好在不報考外語專業者,可暫免外語。我在堅持教好英語基礎知識的前提下,按個人的誌趣確定學習的難易程度。三個孩子中,大女兒想學英語專業,我專門為她編寫了較專深的教材,吃單鍋飯。她對英語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興趣和悟性,每天拿著教材,在黨校的樹叢中獨自朗讀、背誦,和我練習英語對話。幾年之後,她在全省首次社會招考中,以全省英語第一名的好成績考取了教師資格,成為一名中學英語教師,並在以後的教學中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二女兒對語文、曆史、地理情有獨鍾,除教材之外,喜歡文史之類的書籍,廣學博覽,我寫的文稿,有時也由她替我潤色一番。
小黑板被擦拭過千遍、萬遍,粉筆被磨掉百支、千支,教材編寫成疊,嗓音已講得暗啞。這塊小黑板,是從文化荒漠劃向文化彼岸的一葉小舟,是播下文化種子的一塊園地,它陪伴我們走過了艱辛的日日夜夜,它印證著我們勤勞耕耘的斑斑足跡。它是光明的使者,劃破文化廢墟上空的黑夜天幕,露出了黎明的曙光。它是希望的旗幟,給父母和孩子們處於文化滅絕之時,點燃了文化複興的星星之火。它凝聚了父母對孩子的愛心和期望,它昭示著民族對文化傳承發揚的關注和呼喚。
小黑板,你在我心中有著永不磨滅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