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縣城與省城之間沒有汽車相通,送信的也是騎馬按驛站傳遞信件。三舅父雇了一頂“架窩子”(類似滑杆,兩頭由牲口駕著,中間是一座轎形車篷),母親坐上“架窩”,踏上了千裏尋夫之路。臨行時,外祖母心如刀絞,就這麼一個女兒,這一離去不知還能不能再相見。母女手握著手,四目相望,早已是淚如雨下。這一別,竟成了母女二人的永世之別,母親此去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
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總算到了省城蘭州。他們找到大伯父,適逢省城有一官員趕往銀川赴任,準備攜夫人順黃河坐木筏,走水路趕往銀川赴任。大伯父托付這位官員將四弟媳順路帶往銀川。
木筏是極為簡陋的水上交通工具,隻是將木椽排列連結,下麵是充了氣的牛皮胎,中央搭著船艙,筏尾是木製的手搖舵,筏兩側是人劃的槳。母親生長在山村,第一次看到黃河,第一次登上搖搖晃晃的木筏,膽怯極了,但一想到這是她唯一能尋到丈夫的途徑,便壯起了膽,登上了木筏。
木筏的主人是一位風骨遒勁的老者,帶著三個兒子,一個掌舵,兩個劃槳,老者坐鎮船頭,指揮若定。
木筏起航,離開蘭州,風平浪靜地漂流了一晝夜。第二天下午,老者朗聲高呼:“要進峽口了!大家穩坐在艙內,不要怕,有我們父子四人應對。”母親漸漸感覺到河兩邊的山巒往中間合攏過來,河道越來越窄,風浪越來越大。“進峽口了!”老者話音剛落,隻見兩岸石崖陡立,河道水深浪急。更可怕的是水有旋渦,木筏遇旋渦就失去了方向,不停地打轉。母親正聽老者講著,木筏如果擺脫不了旋渦,就會被卷撞在石崖上,後果是筏翻人沉。說時遲,那時快,木筏遇上旋渦,老者一麵命船尾掌舵的兒子把好木筏的方向,命船側的兩個兒子拚命往前劃槳,一麵自己拿起一根幾丈長的木杆,站在船頭,將木杆用力頂向岸邊的石崖,力挽飛向石崖去的筏頭。經過父子四人拚力搏擊,木筏終於衝出了旋渦。
這是一場人與險山惡水的搏鬥。母親坐在艙門口,手捏著一把冷汗暗暗為老者鼓勁。老者的抬手舉足,都牽動著她的心,仿佛自己也投身於搏鬥之中。
出了峽口,河麵豁然開朗。母親回頭望著漸漸遠去的石峽,聯想到震中逃生、分家風波、千裏尋夫等等,這與剛才的一幕是何其相似,都是生與死的抉擇,需要同樣的膽略、智慧和勇氣,稍有遲疑,稍有閃失,就會失去生存的機會,墜入深淵。想到這裏,母親望著拚搏之後坐在筏頭抽著旱煙的老者的背影,肅然起敬,感謝老者為她此次千裏尋夫增添了更大的勇氣。
數日後,木筏平安抵達銀川。母親終於見到了新婚不久就離開自己的丈夫。這是母親用自己不懈的努力迎來了屬於自己的生活,從此開始了建設新家園的人生之旅。
六
數年後,一個有兒有女的新家庭成長起來了。
1925年母親生下了姐姐,1928年生下了我。此時的母親,已成為一名相夫教子、勤勞興家、精明幹練的賢內助。她立誌要把這個家庭建成夫妻相敬、子女成器、眾人敬慕的幸福之家。
我家住在一座雅致的四合院內。同院居住的眷屬有來自福建的,也有來自北京的,大都是名門閨秀,而且是大都市來的,見過大世麵。母親雖長居山村,卻靠著她的知書達理、誠懇待人、熱心求教,很快得到了同院鄰居們的認同和賞識。
母親自慚隻慣於做農村茶飯,看見別人做的福建菜、北京菜,香氣誘人,便下決心向鄰居求教。福建來的一位老太太特別熱情,一聽說要學她做福建菜,親自下廚,手把手地教母親。銀川是河套地帶的魚米之鄉,盛產魚蝦,南方人最善於烹飪水鮮,北京來的鄰居又長於做京味大菜,母親以她的靈巧和專心,舉凡南方的海參、魷魚等海味,還是北方的肘子、裏脊等,漸漸地為她熟練掌握。她做的南係菜,福建老太太一嚐,讚不絕口,連聲說:“地道,地道,是地道的南方口味。”
父親的工作可謂一帆風順,生我的當年,調任永登縣電信局長,次年又升調至甘肅省電信局出任業務長。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二人,從銀川又回到了蘭州。父親在省城漸成了有頭麵的人物,家境也富裕了起來。當時社會上有錢階層尋花問柳、納妾之風盛行。母親要建起一個完美幸福的家,麵對著這種社會氛圍,意識到光待在家裏治理好內務是遠遠不夠的,驚覺到在社會這個大染缸裏說不定丈夫會隨波逐流,打碎一個來之不易的幸福家庭。於是,父親與朋友聚會,參加應酬時,她便以夫人的身份緊隨父親參與。以母親原有的文化涵養,加上出門數年來對社會交際的潛心留意,在這些場合顯得應對自如,禮節周到,在別人眼中,儼然是一位畢業於某所家政大學的、有素養的、令人尊敬的小腳夫人。在母親的潛心嗬護之下,我們這個家充滿了祥和、幸福。
這就是我的母親。她雖然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卻能衝出一般農家之女稍適即安的窠臼,並不因一時的安逸,而放棄應該為之拚搏的理想與追求。她雖受封建禮教的熏陶,卻不受封建禮教的羈絆,敢於向之挑戰,把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她臨危不亂,當斷即斷,度過重重險關。她柔中有剛,既以博愛之心關懷他人,又以堅強的意誌不向邪惡勢力低頭。這些就是母親的品質,母親的人格,母親最強大的魅力。這些就是“我最愛媽媽”這一心聲的深厚的底蘊和博大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