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母親迷迷糊糊睜開了雙眼,感覺自己好像在一座深井的底層,被嗆人的塵霧緊緊地裹著,身上壓滿了橫豎交錯的椽檁,透過梁木,天空的月亮顯得驚人的蒼白,黯然無光。忽然,母親腦中閃出神話中靈魂離殼的情景,心想莫非自己已然死去?她用手狠命地掐自己的腿,直至痛不可忍時,才相信自己還是一個活人。既然還活著,就要設法爬出去,找條生路。母親使盡全身的力氣,慢慢挪動著沉重的雙腿,從木椽下一寸一寸地抽離,總算爬出了這座椽棒檁子堆砌的“深井”。
四周寂靜得怕人,隻有幾條狗顯得比平常格外親熱,聚攏在母親的周圍。看著四周空曠冷酷猶如墓地般恐怖的村莊,母親希望找到還活著的人。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微弱的呻吟聲,順聲搜尋,找了半天,什麼也看不見。在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聽錯時,前方仿佛有一隻晃動的手,母親便三步並作兩步急切地趕過去,幾隻狗也緊隨著她。借著清冷的月光,俯身看去,像是她的二哥,即我的二伯。她什麼也顧不上說,伏下身子,雙手用力扒土,漸漸地露出了兩條胳膊,土也降到了胸部以下,二伯自己也連刨帶拽總算從縫隙中掙紮了出來。
麵對一片廢墟,鼓起最後的一點氣力,判斷著祖母曾經居住的方位,他們艱難地爬了過去,一邊用手扒土,一邊小心地抽取縱橫交錯的椽檁。終於摸到了祖母僵硬的身軀,他們小心翼翼地從深埋的廢墟中將祖母抬出,母親試試鼻息,再探探胸部,祖母早已氣息全無。
四周布滿了親人們的屍體,最慘也是最悲壯的莫過於二伯母的死。她像一隻慈祥的母雞用雙臂緊緊地護著兩個年幼的孩子,最終兩個孩子的頭顱深深地紮進了她的肚子兩側!
這就是曆史上震驚全國的1920年12月16日甘肅省8.6級大地震。
這次震災中,我家死難者大人小孩十人,幸存者唯有母親和二伯父(大伯和我父親當時在省城,三伯此前已病故),房屋倒塌殆盡。母親的右下頰上也留下了抹不去的一塊傷疤,那是在地震中被刺破的傷口,也是母親第一次與命運抗爭的記痕。
在母親的生涯中,這是她經受的第一次生死考驗。如果不是外祖父平日的教誨,不是母親沉著應對,又豈能有母親的臨危脫險。這是她第一次從死神手中奪回了生命,第一次主宰了自己的命運。
四
震後,村子裏幸存的人們,親幫親,鄰幫鄰,每家都搭建了臨時的簡陋住房。
這時的母親,從一個依傍婆婆妯娌的小媳婦,一下子承擔起一切農活和家務。麵對災後的慘景,她茫然無措。躺在炕上,望著明月,無法入睡。腦海裏漸漸浮現出花木蘭代父從軍、穆桂英掛帥等一幅幅巾幗英雄形象。她暗下決心,一定要重建解元府。
解元府倒塌後的磚石、椽檁橫七豎八堆放著,母親和二伯央請親房、鄰居們幫建家園。她除了料理工地,還得給幫工們燒水做飯。一雙小腳,跑個不停。到夜晚,脫鞋上炕時,雙腳腫疼得脫不下鞋。可看到新建起的堂屋、廂房、廚房,雖然比不上從前的堂皇,卻還留有往昔的一點風格,母親的心中總算有了些許的安慰。
雖然母親拚力撐起了震後的家園。但是,作為一個農村小媳婦的角色,仍然擺脫不出封建倫理的族權統治與壓製。當時父親已從省電信專科學校畢業,在省電信局做了報務員。麵對沉重的生活與精神壓力,母親心中的希望之火從未熄滅。她日盼夜想,祈望父親有一天會來接她。
一天,母親風聞到兄弟們要分家。對母親來說,這是難得的機遇。她暗下決心,要牢牢把握這次機會,和這個大家庭分開,不再受族權的束縛,要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立自主的家庭。
到了分家那天,祖父的弟弟即我的三爺,還有大伯父、二伯父等男輩們聚在一起商議。敏銳的母親警覺地站在堂屋外的窗下,靜觀裏麵事態的發展。當商議到老四(也就是我的父親)在外,是否要分開過時,平日含蓄忍讓的母親一改往日的溫良恭順,不顧封建禮教不許婦女參與家政大事的規矩,站在窗外朗聲直言:“本來這個場合沒有我說話的份,可老四不在,我不得不說。既然要分家,我也不想連累任何人,把老四的一份分出去,我單獨過。”短短數語,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態度十分堅定。聽了母親在窗外的這幾句陳述,三爺長籲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老四媳婦的話說的也在理,她既不想拖累別人,就把老四的一份分出去。”大家也都隨聲附和。隨著屋內話音落定,壓抑了許久的酸楚和爭得解脫的喜悅使得母親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
我的年輕的、平凡的母親麵臨命運抉擇的第二次考驗時,又一次從封建禮教和族權束縛下爭回了自己的權利,主宰了自己的命運。
五
分家後,母親獲得了自由,不久就搬回娘家去住。
那時,外祖父已去世,外祖母還健在。
在娘家住約半年,這期間曾和父親、大伯父通過兩次信,得知父親已從省城調往寧夏。那時甘寧二省合並,寧夏電信局歸屬甘肅電信局管轄,父親由於工作勤奮,業務熟練,已升任銀川電信局報務領班。母親尋思,娘家人對自己再好,終歸不是長久之計,自己真正的歸宿應該是與丈夫相依相伴,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建立起真正完整的、美滿的家。何況年輕有為的丈夫在當時納妾之風盛行的社會背景下,夫婦分居,很容易節外生枝。考慮再三,母親拿定主意,下定了決心:千裏去尋夫。
母親將這個決定告訴了外祖母,老人出於對女兒的關心,雖覺言之有理,但深感千裏迢迢,路上時有匪徒劫財傷人,女兒家千裏之行,豈能放心,所以還是再三勸女兒住在娘家等待。母親心意已定,任誰勸說都無用,外祖母隻好讓三舅父陪母親到省城蘭州,再托付省城的大伯父想法送母親前往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