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朋友和家人聽說我報考的竟是北大、上海交大之類的一流名牌大學,麵對這麼一個連抽水馬桶也不會用的鄉巴仔,誰能相信還有這麼大的底氣。人家看來,不僅僅是自不量力,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耐著性子住了兩三天,我自覺自己這個鄉巴仔再不應自討沒趣,便去聯係了在上海交大的同鄉,搬到交大宿舍去住。雖然出盡了洋相,給人家添了麻煩,還是從心裏感謝這位東家的款待。
到了北大應試的那天,進入考場,對號入座,一桌兩個考生。我同桌的一位考生,一眼就能看出是位上海大戶人家的小姐,穿著洋裙,秀發如絲,淡妝淺抹,微微塗了點口紅,手裏拿著一條繡花小手絹,時值盛夏,不停地搖擺手絹取涼。我一坐在她身邊,她一瞧竟然是個身穿布裝,腳蹬布鞋,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浸透了“土氣”的鄉巴仔,便急急地往外側挪動了些許,用本來納涼的小手絹飛快地捂住鼻孔,不屑一顧地掃了我一下。此時,我這個鄉巴仔的自尊心與自豪感陡然升起。我自認 “土”,但外“土”中慧。考大學考的是才,是智,考的不是 “土”或“洋”。你“洋”有什麼了不起,考試過後我們見分曉,看究竟誰能進北大這座殿堂。想到這裏,我挺了挺腰板,昂起頭,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旁若無人。
國文的作文試題出的是“橋”。想起我這個在別人眼中來自西北黃土高原的鄉巴仔,能坐在北大的考場上答卷,思緒起伏,文思如潮,湧出筆端。“披著一身黃土高原的風沙,跋涉萬裏行程,能邁入北大的考場,是心中搭建起了一座橋。這座橋是追求的橋,是執著的橋,是夢的橋。”我沒有從有形的橋去破題,而是從無形的橋切入,從我編織大學夢構建的橋,直寫到人類應架起友愛之橋、和平之橋。當時,真有思如萬馬奔騰,情如海潮洶湧。偶爾側視一下同桌,猶在托腮構思。後來進入北大,我倒很想見這位女士,交談一下當時考場中各自的心情。但是,我卻始終沒有再看到那個傲慢的身影。
到了各高校發榜的時候了。各名校都是單獨招生,各自出題考試。錄取是一麵在報上刊登錄取名單,一麵寄錄取通知書。這次我被北大和上海交大兩所學校錄取。首先見到的是報上的名單,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千真萬確!不論是北大,還是上海交大,都是全國一流的高等學府,我能同時考中,不僅感到好夢初圓時的驚喜,又回味起艱苦奮鬥的艱辛,還有那對鄉巴仔的蔑視,心頭不知是甜還是酸。
接踵而來的難題,是北上北京,還是留在上海。經再三思考,自己找了三條理由來說服自己:一是北大我報考的是文科,自己偏愛文科,而上海交大是理工科大學;二是上海是個“十裏洋場”,折射出的是西方文明,物欲味有點太濃,而北京是座文化古都,代表了幾千年中華文化的積澱,我則輕物欲重文化;三是當時的北大校長是胡適,係“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首創者之一,為文化界的巨擘、學術界的大師。這是我第二次站在抉擇命運的十字路口,我毅然決定,北上北京,進北大就讀。
準備離開上海,搭乘海輪,由天津轉赴北京的那天早晨,我特意去藥房東家府上告別。一進客廳,東家老婆婆就迎了上來,拉起我的手,欣喜地說:“看不出你從那麼荒僻的地方來的孩子,能一下子考上了兩個最出名的大學,真有出息,父母沒白疼你。”接著,東家又勸我,還是留在上海上交大。在上海人眼中,上海是全國最美的城市,終生不願離開上海。我婉言謝絕他們的好意。這時,他家的小少爺外出歸來,一進門興致勃勃,向我揮手致意。不料東家訓責起了他:“你看看你,生活和學習條件比起蘭州那個地方有多好,就是不下功夫,不吃苦,結果隻考了個私立教會大學。人有沒有出息,要看誌氣。”本來我這個被人蔑視的鄉巴仔,一下子成為人們讚譽的“天之驕子”,甚至成為訓誡子女的樣板,本應振奮,反倒使我覺得尷尬和羞澀,我急忙上前握住小少爺的手,祝賀他考上了大學,感謝他給我讓出了書房,解脫這尷尬的局麵。
起身告別,我在一片“一路順風”的祝福聲中,離開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