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裏洋場中的鄉巴仔(1 / 2)

對於高中學生來說,最誘人的莫過於編織自己的大學夢。大學是學子們的理想王國、神往的學術殿堂,是知識的寶庫、智慧的海洋。

我也一直在做大學夢。讀完高中二年級,休學一年,第二年夏季逢大學招生,在蘭州設考區的都是西北的院校,這些院校雖也不乏名校,但不是我的理想。我追求的是考進全國最有名的高等學府。回頭又一想,何不乘此機會,初試一下“牛刀”,看看我這把“牛刀”夠不夠鋒利,能否圓成我的最高學府夢。當時有一條規定,雖未從高中畢業,讀完一定學曆,可以“同等學曆”報考大學。我決定以“同等學曆”報考甘肅首屈一指、全國也算名校的蘭州大學。考完後,自我感覺還不錯,但也不存奢想,照常做上高三的準備。

沒過多久,一位在蘭大工作的親戚興高采烈地給我家來報喜,說是已發了榜,我考中了蘭大。家人十分高興。這位親戚力主我不要再去讀高三,直接升入蘭大 。父親也被說動,要我進蘭大就讀。我第一次站在抉擇命運的十字路口,是繼續讀完高三,圓我的最高學府夢,還是現在就去上蘭大,提前做個大學生。對於這個抉擇,我並沒有多做思量,我的大學夢不是今天才編織成的,它已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已將我的身心網羅其中。我的答複是斬釘截鐵:我要繼續讀完高三,明年報考全國最負盛名的大學。我的這個選擇使那位親戚的滿腔熱情如冷水灌頂,也惹惱了父親。父親為此發了火,訓斥了我一頓。訓斥我可以接受,抉擇卻不能變。於是,我被別人第一次看作是“傻瓜”,放棄了許多學子求之不得進大學殿堂的良機,又去繼續做個中學生。

讀完高三,那是1946年的夏天,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國土滿目瘡痍,交通也未疏通。那些名冠全國的學府,如北大、清華,均未在全國設立考點,隻在北京、上海等幾個大都市招生。麵對此況,我犯了愁,眼看考期將近,我卻連個報名的機會都沒有。母親最知我心,力爭父親送我去上海報名,說這是給我一次磨煉的機會。這次父親也讚賞我這不見黃河心不甘的執著勁兒,拿出積蓄,告訴我:如陸路不通,就坐飛機去上海。聽到此言,我高興的一個勁地抹眼淚。

父親的一位朋友在上海開有一座大藥房,蘭州也有分號,他的大少爺在蘭經營。恰遇這位大少爺有事要回上海總店,父親便托他順路帶我同往。

我是平生第一次坐飛機。當飛機開始緩緩前移,慢慢加速時,我好奇地、不停地向窗外張望。等到飛機離開地麵突然發力向上衝時,一種突破性的力量一下子將我的身體連同心靈帶入了一個奇妙的境界。飛機一會兒鑽進雲堆,一會兒又穿雲而出,潔白的雲彩就在眼前漂浮,仿佛伸手就可捉到。這時我突然想起了蘇東坡的名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自己不是當年的蘇東坡,不怕什麼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若要騰雲駕霧乘風遠去,先得邁入北大、清華這“瓊樓玉宇”。

飛機在傍晚時分降落在上海近郊的龍華機場。藥房東家派小車來接大少爺,我也同車前往。車一開進市區,眼前展現的是我做夢都想象不出的景象。蘭州也算是個省會城市,店鋪雖也有三四層樓房的,大多是單層門麵,而這裏摩天洋樓鱗次櫛比。蘭州隻有第八戰區和省政府有幾輛小轎車,大都是馬車和人力車,而這裏小汽車、電車如穿梭般飛馳。蘭州夜晚街燈昏暗,人影稀疏,而這裏時值傍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如絢麗的煙花使人眼花繚亂,人流如潮,摩肩接踵。蘭州人多穿長衫馬褂,加上中山裝,而這裏的男士、女士大都是洋服裝、洋打扮。相比之下,蘭州一切都“土”,這裏一切都“洋”。上海真是名副其實的“十裏洋場”。更為滑稽的是,十裏洋場中竟然闖進了我這麼一個“土”小子、鄉巴仔。別人眼裏看來自然十分不諧調,我自個兒也覺得非常別扭。

車停在了一座精致的西式小洋樓前。進了客廳,寬敞、明亮,全是洋擺設。我茫然不知所措,站也不知站在哪兒好,坐也不知坐在哪兒才對,呆若木雞。這時,傭人將我讓在了一個沙發上。幸好這家的小少爺今年也是高中畢業,要考大學,經東家介紹,小少爺與我也算“同夢相憐”吧,表現出了幾分熱情,把他的書房也騰出給我住。吃完飯上樓,一頭鑽進小書房,關上門,總算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旅途困頓,一覺睡到天亮。從這時起,我這個鄉巴仔就接二連三地出盡了“洋相”。醒來伸手拿衣服,床邊臨睡時脫下的衣服,不知何時已被洗熨得整潔如新,疊放有序。不假思索迅速穿著起來,聽到動靜的傭人進來疊被掃床。後來我才知曉,按規矩,應該給洗衣疊床的傭人付“小費”,方不失禮。對這些我毫無反應,倒是傭人有了反應,臉上呈現出不悅和輕蔑的神情。起床第二件事是解手,傭人領我到了一間叫洗手間的去處,這哪裏是什麼廁所,牆麵上明鏡耀眼,大理石台麵上擺放著各種香水,滿屋香氣撲鼻,如入閨秀的芳閣。傭人給我示意入廁的座式便盆,然後轉身離去。望著潔白如玉的便盆,我竟不敢坐於其上。實在強忍不住,隻好一泄為快。麻煩接著就來了,我汙染了的便盆如何恢複其原有的潔白,琢磨半晌,還是束手無策。無奈之下,隻好讓臭氣與香氣並存互鬥吧。待我第二次再進洗手間,傭人主動上前,給我示範如何壓按鈕,放水洗衝便盆。這時,我的臉漲得通紅,他更露出蔑視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