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並不是販賣畢業證書的機關,也不是灌輸固定知識的機關,而是研究學理的機關。所以大學的學生並不是熬資格,也不是硬記教員講義,是在教員指導之下自動的研究學問的。
——蔡元培
韓愈在《師說》一文中,對為人師者的職責歸為三條,即傳道、授業,解惑。其中後兩項易為人理解,也較易實現。最難的是第一項傳道。對“道”的詮釋,眾說紛紜,對“道”的實踐,步履維艱。這裏,不準備對“道”作哲學層麵上的探討,隻是直觀地從三位留給我深刻印記的老師體現出的師道,讓我們感受一下實在的而不是空泛的,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師道的熏陶,沐浴師道的陽光。
一
我第一次接觸到的北大教授,是在上海招生辦事處。我到了上海的當天,就趕往北大招生辦事處。他們的回答是,招生已經截止,報名已不可能。這不啻是當頭棒喝。做了多年北大之夢,專程坐飛機趕來參加考試,半道卻出了差錯,眼看將化為泡影。心急如焚的我再三向辦事人員陳述自己是從數千裏之外的西北高原趕來,實屬不易,延誤了報名時間,實屬無奈,望能破例,準予補報。辦事人員終於被我的真情打動,提出讓我給招生辦事處的負責人北大文學院院長湯用彤教授麵陳,由湯先生決定。
湯用彤先生我早有耳聞,知道他是全國大名鼎鼎的學者,是哲學界的泰鬥。我這麼一個連大學門還沒邁入的小學生,竟然要麵對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真是誠惶誠恐。但又一想,除了向湯教授麵陳實情,別無選擇。於是,膽怯地、小心翼翼地跟著辦事人員走進了湯先生的辦公室。抬眼一望,眼前是一位身著布衫,腳蹬布履,慈眉善目的師長。這一來,我的膽怯就去了一大半。定了定神,向湯先生陳述了我延誤報名期限的原委。湯先生聽說我是從蘭州來到上海的,眼神中透出驚喜與同情,並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同意我破例報名。喜悅、感動一起湧出,卻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隻有本能地向湯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湯先生語重心長地說:“來到上海報考不容易啊,不要坐失機會,好好準備考試。”
這就是名揚中外的學者湯用彤,他曾與多少名人交往,曾在多少學府的講壇上演講,今天對這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青年學子,以慈父般的愛心理解我、關照我、勉勵我,給予我的不僅是準予報名的驚喜,更多的是親身感觸到了一位師長的赤子之心,一顆對莘莘學子的博愛之心。“博愛”的口號喊了很久,聽了許多,今天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博愛之心的撫慰。師道者,博愛也。這是從湯用彤先生身上徹悟到的銘刻於心的師道。
二
以師道滋潤了我的第二位老師是沈從文先生。沈先生是我大一國文的教師,給人最初的印象是衣著樸實,語言樸實,神韻樸實,樸實得如鄉下人。從外表、神情上看不出他是當代文壇有名的作家。當時在文學理論上與他觀點不同者不少,他在講課中隻是闡述自己的觀點,從來不以過激言辭批駁對方,顯出淡泊與寬厚的風度,平和的心態,也樹立了不同學派以平等地位自由爭鳴的風範。
沈從文先生鼓勵學生勤於寫作,從寫作實踐中把握寫作的門徑,砥礪寫作的能力。他經常給我們出寫作題目,而且要求當堂寫就。他出題既有具體的富有啟發性的題,如“我最愛的人”;也有讓學生的思想奔放、想象力充分發揮的不設具體題的,如“詩一首”、“散文一篇”。作為學生,我們更喜愛後一類,在方格子上可以自由馳騁。一次,先生出了“詩一首”,請大家自由抒發,我眼前立刻出現了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情與景,情難自禁地寫下了《當我第一次看見了海》。令我深感意外的是,過了數日,在天津《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上發現了這篇作文,還署了我的名。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報刊上登出了自己的文章,而且是全國性的大報,還是在副刊的首欄顯著地位,心中的驚喜是無法言表的。沈從文先生當時除了在北大執教外,還擔任著京津四家大報文學副刊的編者,有天津的《大公報》《益世報》,北京的《經世報》《平明日報》。我心裏明白,這是沈先生將我的作文在他編的《大公報》上發表的。他帶給我的是巨大的鼓舞和推動,激勵著我在文學寫作的園地上辛勤地耕耘。又一次,在“散文一篇”的題目下,我將自己假期從北京經包頭、銀川抵達蘭州的途中,曾乘筏過黃河渡口的景與情,寫成散文《渡口》,文中描述了黃河渡口的荒涼、“筏客子”(船夫)的粗獷與豪放。北京《經世報》的文學副刊上刊登出了我的這篇散文,而且有過潤色之處。這又是先生之舉。後來,我讀了一些曾經做過沈先生的學生後成為作家的文章,得知沈先生從三十年代起就一直這樣默默地為喜愛文學、勤於寫作的青年們開拓創作耕耘的園地,為中國文壇培養一批生力軍。正如沈先生自己說過的:“這小刊物的明日理想,一定將依然是活潑青春的心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