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小官人,你又回來了!盡管問,我能夠回答的我都回答。”
“你的那條腿怎麼失去的?我隻問你這一句。”
“沒想到你會問起我那條腿來!”老乞丐顯出傷心的神色,“我那條腿失去幾十年了,從來沒有人問起它,我也早把它給忘了!經你這麼一提,使我回想起我從前確實還有一條腿!”
慈兒聽老乞丐這樣說,覺得很抱歉。他握著他枯瘦的手臂說:“請原諒我,我不該勾起你的悲傷。”
“那不要緊,悲傷原是我的家常便飯。我告訴你,我那條腿是在‘六年戰役’裏失去的。一顆槍彈飛來,嗤地中在我的腿上。我醒來的時候知道腿骨斷了,隻好截去了。剩下了一條腿不能再衝鋒陷陣,我就不再當兵,作了現在這行業。”
慈兒聽到這裏,覺得剛才給他兩塊錢對於他來說太無補於事了。這個可憐的老人,應該把他留養在家裏才是。父親是很好講話的,說不定能容許這樣辦。
老乞丐又說了:“小官人,像我這樣的人多得很,沒有什麼稀奇。也有失了臂膀的,也有傷了內髒的,總之是退出來了,作這在路旁伸手的買賣!”
“你說很多人都跟你一樣麼?”慈兒非常驚駭。
“大概有十萬人,數目可不算小。”
慈兒的計劃被打得粉碎了,即使父親容許收留這個老乞丐,還有許多的人分散在各處,在路旁做伸手的買賣,能把他們全都收留下來麼?就說能,保不定還會有第二回“六年戰役”,還會有第二批十萬人要落到這樣的下場。慈兒一直“往根底裏追究”,想到根底就是“六年戰役”,於是他問:“‘六年戰役’是怎麼一回事呢?”
老乞丐臉上忽然呈現出光榮的神采。他把右手的拇指豎了起來,對慈兒說,“人家都這麼說,那是為正義!敵人太沒有道理,不能不用戰爭去製服他們。”
“原由就是這樣麼?”
“當然羅,你不論問誰,沒有一個不這樣回答你的。”
“謝謝你告訴了我這許多事兒!”慈兒放開握住老乞丐的手臂的手,帶著一肚子的不高興走回家去。他本想收留那老乞丐,可是這樣的人太多了,沒法全都收留,為公平,隻好忍心放棄了那老乞丐;可是對老乞丐,總覺得負了一重罪孽。慈兒沒有心思再觀看四周的景物還像不像個可愛的春天了。
他到了家裏,跑進父親的書室,第一句就問:“‘六年戰役’是怎麼一回事?爸爸,請你告訴我。”
父親撚著髭須笑著說:“你在研究曆史麼?你這樣好學使我很喜歡!‘六年戰役’完全為著正義!敵人太沒有道理,不能不用戰爭去製服他們。”
“噢!”慈幾點頭信服,父親的口吻和字眼,跟老乞丐的竟如此地相同。但是他又產生了新的疑問:“正義固然好,難道隻剩一條腿也是好的麼?”
父親指著掛在牆上的畫像繼續說:“凡是主張正義的人都參加了‘六年戰役’。你祖父捐出了許多許多錢充作軍需,咱們一邊才得到了最後的勝利。曆史上記載著這件大事,誰都知道你祖父,誰都崇拜你祖父。孩子,對他的畫像行個禮吧。你應該知道,你是這位偉大人物的孫子。”
慈兒向畫像行了禮,仔細看畫上的祖父。豐滿的臉龐,突起的顴頰,眼睛有攝住別人的光耀,須發全白,很濃,像剛勁的金屬絲:是一個威嚴的不大容易親近的老人。他“主張正義”,“捐出許多許多錢”,“得到最後的勝利”,慈兒想,這些都值得崇拜,但是十萬人丟了胳膊少了腿,傷了內髒,又該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