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園外(2 / 2)

一輛馬車停在花園門口。馬夫跳下車來,拉開了車廂的門,一位先生,一位夫人,扶著兩個孩子從車廂裏走出來了。長兒隻顧看那兩個孩子,別的人他好像都沒瞧見。那兩個孩子的衣服閃爍發光,襪子長過了膝蓋,黑得發亮的鞋子著地有聲。他們的臉蛋多麼紅呀!他們的頭發梳得多麼光呀。他們走進花園去了,一跳一跳的,多麼自在呀!大漢哪兒去了呢?為什麼不來抓住他們呢?他們走進了密密層層的樹林,再也看不見了。他們到樹林裏去幹什麼呢?

長兒這麼想著,奇怪極了,他覺得自己也到了樹林裏。多麼高興呀,想望了許久,如今如願了。他在樹蔭下奔來奔去。樹林好像沒有盡頭,大樹一顆挨著一棵,好像頂天的柱子。樹枝上有許多鬆鼠在跳來跳去。還有許多紅臉的猴子,跟耍把戲的人牽著的一個樣,有的坐在樹枝上,有的掛在樹枝上。更奇怪的是往常在水果鋪裏看到的各種果子,紅的,黃的,紫的,掛滿了枝頭。水果鋪大概就是到這裏來采的。長兒想:我為什麼不采幾個嚐嚐呢?他正要舉起手來,身子不知讓什麼給撞了一下,一輛人力車剛好停在他身旁。他才從夢中驚醒,原來他站在花園門口,並沒走進花園一步。

長兒呆呆地望著花園的大門,忽然眼前一亮,出現了一件可愛的東西。那是一束鮮紅的花,從花園的大門裏飛出來了,近了,近了,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看到花瓣都在抖動,還聞到一種奇妙的香味。可是才一刹那,那束鮮紅的花就飛走了,遠了,遠了,終於看不見了。長兒想,“這鮮紅的花是花園裏最好的東西了,我要帶點兒回去才好。剛才沒把它抓住,真是太可惜了!不要緊,花園裏一定多的是。我要采一束插在母親的床頭,她一天到晚洗衣服,從沒看過花。再采一束,跟小夥伴們演戲的時候好紮在帽沿上扮英雄。還要采一束種在自家門前,讓它永遠永遠開著……”

長兒這麼想著,奇怪極了,他覺得自己已經進了花園,站在花壇旁邊。鮮紅的花堆得山一樣高,隻看見一片紅色。他發現所有的花都在笑,默默地對著他笑。從笑著的花上淌下一滴一滴又香又甜的蜜,流到地麵都凝成一顆一顆紅色的香糖,他的舌尖好像已經嚐到了甜味。他想拾一顆糖送進嘴裏,再一看,這不是糖,而是鮮紅的果子。果子也好,他拾了一滿懷。又想到花兒不能不采,他放下果子去采花。一支半開的,正好插在母親床頭,他采了摟在懷裏;一支比較小,正好紮在帽沿上,他采了插在口袋裏。一支挺茂盛,正好種在自家門前。他舉起手正要采,忽然“嘟嘟”一聲,汽車的吼叫把他給喚醒了。原來他還在花園門口,並沒走進花園一步。

長兒多麼懊惱呀,香糖不見了,果子不見了,隻有舌尖上好像還留著甜味。他向花園的大門裏望去,依舊是密密層層的深綠問著淺綠的樹林。他聽到樹林裏傳出美妙的音樂:鼓的聲音挺清脆,好像打滾似的;喇叭的聲音挺宏亮,好像長鳴似的;長笛的聲音最尖銳,率領著其他的樂器,還有叮叮當當敲擊銅器和鐵器的聲音。可能有一支樂隊在樹林裏為遊客們演奏。樂隊一定穿著一色的號衣;吹喇叭的,麵頰一定鼓得圓圓的,像生氣的河豚;吹長笛的眯著眼睛,像要睡著似的;…長兒這麼想著,奇怪極了,他覺得自己站在樹林裏的一座亭子旁邊,身子倚在欄杆上,滋滋味味地聽樂隊演奏。樂隊穿著一色的藍號衣,胸前和肩膀上都繡著美麗的圖案。樂器都發出燦爛的金光,把演奏的人的臉蛋和衣服都耀得閃閃爍爍的。他們奏了一曲小調,又奏了一曲山歌。長兒高興地大聲唱起來,樂隊就跟著他唱的調兒演奏。他高聲唱:“開步走,開步走……”樂隊就走出亭子,排著整齊的隊伍,跟著他在草地上齊步向前走。他舉起雙臂,指揮樂隊向左轉,沒防著自己讓什麼給撞了一下,身子打了個旋,才發覺撞他的是兩個孩子。原來他還在花園門口,並沒走進花園一步。

撞他的孩子就是先前進去的那兩個。他們遊罷花園出來了,雙手捧著許多糖果。他們撞了長兒好像沒事兒似的,高傲地跟父母跨上了馬車。隻聽得一聲鞭響,車輪就緩緩地轉動起來。長兒呆呆地望著遠去的馬車,又回過頭來看看花園的大門。他似乎進去逛過了,但是仍舊不知道花園裏的情景,雖然隻隔著一道圍牆,而且花園的大門還敞開著呢!

1922年3月27日作,原題《花園之外》。

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