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人們意料之外,朱嘯天並沒有被調整,而是市長唐良駒遷任南湖市委書記。

公選第二名的段鵬飛也調到了秘書一科,三個公選時的老對手在一個辦公室裏工作,上演起辦公室“三國演義”…

上午九點整,安中市委小禮堂內座無虛席。

與會的除了市級領導外,其餘是市直部門和各縣區四大班子的頭頭腦腦。

主席台上隻放了三張席卡,居中的席卡上寫著“首長”兩個字,左邊的席卡上寫著“唐良駒”,右邊的席卡上寫著“朱嘯天”。

主席台上的人還沒到,下麵言論紛紛,大家心裏都明白,這種隻簽到不發會議材料的會議很顯然與人事變動有關。

陳楚歌在人群中穿梭,幫助史愛玉端茶倒水,因為大家一窩蜂的來了,這項工作顯得人手不夠。他聽到大家話題的焦點在於朱嘯天的去向,如果不是提拔,說明省委對安中的工作是不滿意的,但安中這幾年的發展有目共睹,省委不可能視而不見。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掛省委常委,但安中還不是副省級市,這種情況全國也絕無僅有,作為政治一向保守的江南省高層更不會有如此大動作。在江南省,隻有省會南州市委書記是省委常委,連兩個計劃單列市的書記都不是常委,遑論其他城市了。

柳長江也在人群當中,顯得十分精神,正和鄰座龍河縣的書記開誌強高談闊論。

陳楚歌聽到他說“大智不智,大謀不謀,大勇不勇,大利不利。利天下者,天下啟之,害天下者,天下閉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感到十分驚訝,古人有智者的風度,柳長江在這個場合談論此話題就是不智,有借古諷今之嫌,矛頭顯然是針對朱嘯天的,指責他霸道而武斷,這要是傳到朱嘯天的耳朵裏,朱嘯天風度再好,也會給他小腳鞋穿的。看來柳長江也是人雲亦雲,認定朱嘯天必走無疑了,否則就是借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背後議論現任領導,因為你不知道哪些是領導的耳目,隻要你說出口,就必定會傳到領導的耳朵裏。

陳楚歌勸阻已經來不及,便過去給他倒水,利用此打斷他。“柳書記,喝口水。”

柳長江回過頭來,說:“不用,謝謝!”然後繼續扭頭過去說話。

陳楚歌又過去給開誌強倒茶,開誌強說了聲“謝謝!”,然後問道:“你就是陳楚歌?”

陳楚歌點了點頭。

開誌強說:“上次公選,你擊敗了我們縣段總的兒子段鵬飛,當時我就想誰這麼厲害,原來就是你呀。”

陳楚歌謙虛地說:“謝謝書記抬愛,我隻是運氣稍好一點,其實段鵬飛挺優秀的,他也調到我們市委辦公室來了。”

開誌強說:“這個我知道,是我向書記推薦的。”

陳楚歌心裏“咯噔”一下,拿暖瓶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抖動了一下。他沒想到段鵬飛不僅有巨大的經濟實力,背後還有強大的政治勢力,有這兩種力量在推動著他,替他保駕護航,遲早有一天他會成為自己強勁的對手。

陳楚歌記得有人說過:“沒有對手的比賽是乏味和無趣的,沒有對手的人生是孤獨和寂寞的。從賽場到人生,每個人的一生不可須臾離開對手,對手既是挑戰者,又是同行者。如果沒有對手,我們就會怠惰;如果沒有對手,我們難免放縱;如果沒有對手,我們可能成為‘溫水中的青蛙’,失去活力與激情,慢慢走向滅亡。”可是官場上不同於體育比賽,體育比賽的規則基本上是透明的,而官場盛行的是“潛規則”, 在這裏麵大行其道的是錢、權、色,顯然段鵬飛的實力要比自己不知強上多少倍。現在小小的秘書一科魚龍混雜,錢飛算得上是“地頭蛇”,而段鵬飛是“強龍”,自己什麼都不是,除非腰中揣了組織部那一紙任命作為“護身符”,現在他不僅麵對錢飛一個人,還新增了對手段鵬飛,是兩麵受敵、雙線作戰。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陳楚歌抬眼朝主席台望去,隻見唐良駒和朱嘯天簇擁著一個人走上主席台,那個人在中間的“首長”位置坐了下來。

朱嘯天輕拍了下話筒,說:“現在開會了。”

人群中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奇的聲音,這聲音很輕很細,像微風拂過水麵,在每個人的心田上蕩漾起一絲波瀾。確實令人奇怪,如果朱嘯天要走,主持的應該是唐良駒,此時他應該充當主人的角色。難道事情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會場上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響都聽得見,人群大氣都不敢出,隻等朱嘯天揭開謎底。

朱嘯天繼續說:“首先我來介紹一下,今天出席會議的首長是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林子達同誌,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他表示歡迎!”

掌聲四起,林子達站起來向大家致意。

其實除了陳楚歌等少數人不認識林子達外,其餘大多數人都認識他,縣處級幹部市委主管,但要報省委組織部備案,省委組織部專門設了個縣幹處,行使的就是這塊的職能;至於副廳級、正廳級幹部則由省委組織部主管。因此,當林子達出現的時候,人們幾乎都知道了今天會議的內容,無外乎主要領導工作的調整。

朱嘯天又介紹了今天參加會議的人員構成,然後說:“請林部長宣讀省委的決定並發表重要講話,大家歡迎!”

林子達待掌聲平息之後,開始宣讀省委的決定,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唐良駒升任南湖市委委員、書記。

陳楚歌看了一眼柳長江,隻見他耷拉著腦袋,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心想他恐怕做夢也沒想到是唐良駒走。柳長江為什麼希望朱嘯天走呢?昨天晚上,陳楚歌琢磨了這個問題,難道是因為朱嘯天在龍山開發區受驚的事,讓兩人之間心生芥蒂?恐怕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但從柳長江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絲玄機,他和朱嘯天之間的關係不融洽,這讓他對前途感到悲觀失望。

對於陳楚歌來說,無論是朱嘯天走還是唐良駒走,對他無甚要緊,畢竟他離他們太遠了,從副科級到正廳級還有很多級台階要爬,而且越往上爬一級難度也越來越大,因為這是一個金字塔形的結構,越往上人數越少,按人口的比例來說,副科的分母是百,正科的分母就是千,副處的分母是萬,正處的分母是十萬,廳級的分母是百萬,省級的分母是千萬,國字號的分母接近億了。

林子達宣讀完決定後,接下來他肯定了安中這幾年發展的成績,說這是嘯天書記和良駒市長團結奮鬥的結果,也是全市幹群共同努力的結果,省委是充分肯定的。安中發展的經驗啟示我們:一個地方發展得快與慢,關鍵在班子;班子有沒有凝聚力、戰鬥力?關鍵在黨政主要領導。在這方麵,安中的黨政領導是敢闖敢試、敢為人先的,所以,省委很重視從安中選拔幹部委以重任,寄希望安中幹部能自己的能力和經驗帶動其他落後地區的發展,實現全省共同發展。

最後是唐良駒發表離任感言。他首先感謝省委對他的信任,其次感謝嘯天書記和全體同誌對他過去工作的支持與幫助,最後希望安中全體幹部群眾在嘯天書記為核心的市委領導下,同心同德、再接再勵、再創輝煌!

陳楚歌知道和獲獎感言差不多,無非是心情激動,要感謝一些人,隻不過離任感言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套路化也更明顯。他記得黃建功在離開龍山時講了三句話,讓他至今印象深刻:第一句叫眷念龍山,第二句叫感謝龍山,第三句叫祝願龍山,這三句話既言簡意賅,又表達出他對龍山的深厚感情。

會議很快就結束了,但在人們心頭造成的震憾卻是一時難以消除的。許多人臨到散會還停留在驚訝之中,不相信升遷的是唐良駒,而不是朱嘯天。

陳楚歌通過觀察,發現參會人員的臉上帶著富於變化的表情,有人歡喜,有人沮喪,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這讓他想起在鄉裏工作時的情景,郝正仁把寶押在張揚身上,沒想到最後張揚沒當上書記,他的希望落空了。現在柳長江也是這樣,他怕朱嘯天對開發區爆炸那件事耿耿於懷,對自己繼任書記不利,也一定寄希望於朱嘯天挪位,唐良駒上位,這樣阻力會小一點。

押錯寶和站錯隊一樣危險。陳楚歌聽魏大名提到過這樣一件事:張揚走後,郝正仁在一次飯局上罵媽,意思這幾年的“投資”血本無歸。陳楚歌說憑郝正仁那樣摳門的人,他對張揚頂多是“感情投資”。魏大名說如果是“感情投資”,郝正仁不會肉痛,那天晚上他痛哭流涕,說幾年來的工資都“孝敬”掉了,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魏大名相信這是真的,他說赦正仁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就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不管三七二十一會將全部家當押上去作最後一搏。陳楚歌見過這樣的賭博場麵,那是搖色子,將麻將的兩個色子置於碗中,再拿一個小一號的碗倒扣在上麵,由莊家上下晃動三次,其他的人下注,猜色子之和的單雙,猜中根據下注的大小賠付。牛大偉先拿一百下雙,結果是單,第二把他拿二百賭雙,還是單,第三把拿三百仍下雙,又是單,他就不信不會出雙,仍然下雙,接連幾次都是單,牛大偉輸了幾千塊錢,到第七回還是單,他氣得差點砸了場子,被張福來勸走了。那天晚上連續出了十三次單,如果按牛大偉的賭法,他就傾家蕩產了。所以賭博在很大程度有運氣成份,而運氣往往是一順百順,運來門板擋不住;而運氣背時,兵敗如山倒,禍不單行,放屁都會砸腳後跟。

陳楚歌知道中國的官僚文化盛行押寶之類的人身依附產物,古代叫門生,現在叫站隊,實質上就是找靠山。官場中,最忌諱的就是扛錯旗、站錯隊、跟錯人。跟領導也就像買股票一樣,跟上一位優秀的領導,就像買了一隻績優股,一路跟著飆升;如果跟上一個窩囊廢領導,就像買了一隻垃圾股,實如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物,把你死死套住,年年有希望年年卻失望,猛然回首時,已經錯過了大好年華。

陳楚歌自忖也算選了個好股,自從跟上黃建功後,他是一路上揚,大有漲停之勢,黃建功突然調走,他就回落了,後來在黃建功的幫助下,他公選當上了市委辦公室秘書一科的副科長,這整個是一個漲停。現在他是橫盤整理,醞釀上攻的機會。

段鵬飛正式上班,王宏年親自領著他來到秘書一科。

陳楚歌看見錢飛的臉色蒼白,正在等著王宏年宣判他死刑一樣。

王宏年說話了:“經過書記同意,你們科裏增加一個人,就是段鵬飛同誌,他原來在鎮裏麵當團委書記,這次參加公選總分第二名,書記考慮人才難得,就把他調過來了。段鵬飛同誌也是副科級幹部,現在你們三個人旗鼓相當,要發揮你追我趕的精神,共同把秘書一科的工作做好。”

錢飛鬆了一口氣,這相當於判了他死緩,至少目前沒有出局的危險。但他的臉色白得更嚇人了,這回不是怕出局,而是聽說段鵬飛是副科級幹部。三個人中,他是最先到市委辦公室的,現在排名老末,能不叫他急火攻心嗎?

陳楚歌對段鵬飛的到來並不感到驚訝,倒是對他成了副科級幹部驚訝。很可能在他調動之前,就在縣裏突擊提拔了。

陳楚歌想起剛才會場上開誌強對他說過的話,段鵬飛是他向書記推薦的,既然他能出麵推薦,提拔段鵬飛為副科級幹部更是小菜一碟。按說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家走了,順手人情為什麼不能送?陳楚歌記得黃建功在離開龍山之前,縣政府辦公室有一個人調動到外地,黃建功得知消息後連夜召開常委會,給那個人解決了一個副主任科員的身份。黃建功還說:“不要小家子氣,更不能目光短淺,他在政府辦公室幹了幾年,本來就應該解決副科,現在關鍵時刻替他解決了,算是一個順手人情,但對於他來說,一定會感念家鄉的好,日後能夠發達,也不會忘了龍山。我希望龍山的幹部都能出去,把外麵的位子占得越多越好,如果能出幾個大官,那龍山的發展就更有希望了。”

何勁鬆說:“你們四個人在一間辦公室有些擠,這樣,小史搬到我辦公室去辦公。”

史愛玉正愁著這事,聽何勁鬆這樣一說,求之不得,連忙說:“謝謝科長!”

錢飛說:“也好,現在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在辦公室抽煙羅!”

何勁鬆說:“我不反對你抽煙,但抽多了有害健康,為了你的健康著想,你還是少抽點好。”

錢飛苦笑著說:“這哪行啊?煙是我的筆,沒有它,我寫不出文章來。為了盡忠報國,我隻有犧牲自己的健康了。”

何勁鬆皺了下眉頭,說:“你耍嘴皮子的毛病老是改不了,我看你上廁所時也是手不離煙,難道也是在寫文章?”

“那是在打腹稿。”

“這麼用心,也沒見文章寫得多麼好啊?我還有事,不跟你羅嗦了。”

何勁鬆走了,錢飛衝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說:“既然是毛病,當然不容易改了,否則也不叫毛病了。”

史愛玉也收拾好東西搬過去了,辦公室裏隻剩下三個大男人。

陳楚歌琢磨著王宏年的話,所謂發揮你追我趕的精神,誰追誰?誰趕誰?這不是挑動窩裏鬥嗎?他記得魏大名在手抄本裏提到過領導的馭人之術,好的領導永遠讓下屬保持互相爭鬥,哪一邊力量弱一點就支持哪一邊一點,使他們勢均力敵,保持製衡。比如乾隆皇帝用和紳,另外又支持紀曉嵐,使他們成了鬥得難分難解的冤家,皇帝通過居中操控,大局就穩了。千萬不要信領導嘴上說的要保持團結,如果下屬們都團結成鐵板一塊,萬一他們抱成團共同反對領導,領導的話還有誰聽嗎?他的位置還坐得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