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歌撥通了李剛的電話:“李總,還沒回來嗎?”
“回來了,昨天晚上到家的,才起床,我正準備打電話讓你過來呢,我給你帶了禮物。”
“那我現在過去,你方便嗎?”
“方便,要不要我派車去接你?”
“不了,我打車過去。”
“到我家裏來,濱江新村1號別墅。”
陳楚歌聽說李剛給自己帶了禮物,心想自己總不能兩手空空去吧?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是報恩,就得表示,禮品是最好的物質載體。可是送什麼好呢?錢、煙、酒、茶之類的東西他是不稀罕的,除非是字畫。有了,陳楚歌想起來黃建功曾經送他一幅字,而且有題跋,也是黃建功送他所有字中唯一的,他本想留作紀念,可想到李剛特別喜歡黃建功的字,還是忍痛割愛吧。
陳楚歌從行李箱中找出那幅字,用報紙在外麵裹了兩層,然後打的來到濱江新村。
這是一處拆遷安置小區,麵積很大,陳楚歌四處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了1號別墅,隻見這裏依山傍水,氣勢恢宏,比靠山鄉解放後鎮壓的大地主陳文才家的宅院還要壯觀。大門是開著的,陳楚歌走了進去,突然一隻大狼狗從斜刺裏撲了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陳楚歌在電視上見過狼狗,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遇見過,此刻他見狼狗的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舌頭吐得老長,嚇得呆在原地不敢動彈。
人和狗就這樣對峙著。陳楚歌剛才走得急,身上發熱,出了些微汗,現在經此一嚇,臉上又流出了冷汗,可他嚇得不敢用手去擦。
一個女人的笑聲傳來。
陳楚歌循著聲音望去,隻見屋裏走出一個女人,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眉毛又濃又密,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拔,嘴角剛毅。她上身穿黑色緊身皮風衣,腳上蹬著一雙高腳靴,顯得十分英武。“你別動,你哪裏動一下,它就會咬哪裏。”
陳楚歌求救似地望著她,連說話也不敢,生怕嘴唇動了,嘴唇就沒了。
女人笑得更響了。
屋子裏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傳來:“小蓉,你又在捉弄誰?”
這個叫小蓉的女孩說:“哥,來了一個傻子,你看他那傻樣,真是太好笑了。”
李剛出來,見是陳楚歌,罵道:“胡鬧,他是我的客人。”然後快步走了出來,對陳楚歌說:“不好意思,我這個妹妹太調皮,害你受驚了。”
陳楚歌心有餘悸,問道:“這狗咬人嗎?真會哪裏動就咬哪裏嗎?”
李剛見他膽戰心驚的樣子,說:“是的,這是軍犬,名叫無情,上次我一個小兄弟在牆腳小便,命根子就被它咬掉了。”
陳楚歌心想還真是狗如其名呢,便問:“闖下這樣大的禍,那你為什麼還留著它,不宰了它?”
李剛笑了,說:“你說得倒輕巧,人命還沒有它的命值錢呢,告訴你,它是純種的德國牧羊犬,又經過專業訓練,身價值幾百萬塊,雖然它退役了,我買來還花了一百二十萬元呢。”
陳楚歌去年在縣交警大隊調研的時候,發現交通肇事死亡案件中城鎮戶口的一條命大約賠償十多萬元,要是農村戶口,隻有幾萬元。這個社會太奇怪了,狗命比人命還貴得多!
那個女孩過來自我介紹說:“我叫王蓉,芙蓉花的蓉。”
“我叫陳楚歌,在市委秘書一科工作。”
王蓉說:“原來是讀書人,小女子佩服!”說著,拱了拱手,看上去像是江湖禮儀。
陳楚歌自我解嘲地說:“讀書人中的書呆子,好讀書不求甚解。”
王蓉咯咯笑著:“不求甚解,那讀書作什麼?看來還真是個呆子。”
李剛說:“陳科長,我爸媽出車禍亡故後,這個妹妹是我撫養大的,從小我把她寵壞了,你別介意。走,到我書房坐坐,小蓉,給陳科長沏茶。”
陳楚歌知道他的真名叫王智,沒想到這兄妹倆的身世很慘,便說:“我對令尊、令堂的不幸遭遇深表惋惜。”
王蓉已經走出老遠,聽見了陳楚歌的話,笑著說:“我爸媽就是了,還令尊、令堂的,我牙齒都酸掉了。”
李剛笑著說:“這丫頭,一張嘴巴比刀子還厲害,不過,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腸可不壞。”
陳楚歌心想哥哥能對妹妹這樣,心腸也不會壞到哪裏去,他怎麼就成了黑老大呢?正說著,和他走進書房,這房間太大了,足有陳楚歌三間辦公室大,一麵牆壁是書,一麵牆壁是畫,一麵牆壁是字,還有一麵牆壁正對著長江,窗戶全是那種雕花木窗,顯得古色古香。房子的正中間是一張紫檀木書桌,桌上粗大的筆筒裏插著型號不同的毛筆。一扇窗戶下麵放置著一把古琴,旁邊有一隻青銅香爐裏青煙繚繞,屋子裏充滿了一股奇異的香氣,非常好聞。並排的另一扇窗戶底下是隻漢白玉小石桌,上麵放著一幅玉石象棋,旁邊還有兩隻石凳,因為是冬天,上麵都鋪了絨毯。
陳楚歌心想一個黑社會老大應該隻會打打殺殺,哪裏會懂得琴棋書畫,看來隻是擺設,附庸風雅而已。就像有人說的:“書,在讀書人家裏是必需品,在有錢人家裏是裝飾品。”張福來就是這樣的,大字不識幾個,辦公室裏也弄了書櫃牆當裝飾,與人交談時不時從嘴裏蹦出幾句四不象的唐詩,愣充“儒商”,讓人啼笑皆非。
李剛坐到古琴前麵,從琴下麵的木盒裏取出指甲套戴上,然後輕輕撫弄琴弦,一段經典的水雲音就出來了。“我來給你彈奏一曲《瀟湘水雲》,到時請你評點一下。”
陳楚歌知道中國古琴彈奏有十大經典名曲,這個《瀟湘水雲》就是其中之一,是南宋郭望楚所作,裏麵分十多個章節。隻見李剛輕輕撥弄,一種層層遞升的渾厚的旋律在房間裏升騰,接著他的雙手大幅的擺動,十指或蕩或揉,頓時雲水奔騰而來,陳楚歌仿佛置身於風高浪急的江心,一葉扁舟飄搖不定、驚心動魄。眼前的李剛仿佛一如坐在城樓上的諸葛亮一般,氣定神閑,小小的琴音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嚇得司馬懿連連後退,留下千古佳話。
李剛彈奏完,陳楚歌拍了下掌,說:“我隻會欣賞,說不出其中的妙處。”
李剛說:“這是裏麵的第四小節水接天隅。天外有天,人無完人,上天能給你一樣智慧已經算是恩賜了,豈可奢望更多?就拿阿炳來說,能拉《二泉映月》的人,居然是瞎子,其實他是眼瞎心不瞎,比我們正常人看到的還要多還要美上無數倍。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是沒有,如周瑜、諸葛亮,隻可惜天妒英才,陽壽不長。”
陳楚歌深有同感,見他露了一手,不知其他方麵如何,便說:“琴棋書畫,既聞琴聲,何不再賜教一二?”
李剛說:“陳科長,棋藝方麵我在這黑白道上浸淫多年,獲得過全市冠軍,你恐怕非我對手。至於書畫,我隻會欣賞,卻無絲毫造詣,尤其是書法,引為憾事。”
陳楚歌拿出黃建功的字,展開給李剛看。李剛眼珠子頓時被拉直了,裏麵光波流動,仿佛在和那些沒有生命的字眉目傳情似地,良久,他用手摩挲著字幅,猶如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中觀音院那個老院主借了唐僧的架裟挑燈夜觀的模樣一般無二。“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太好了,字和詩俱是我最喜歡的,你是不是請秘書長專門為我寫的?”
陳楚歌如實相告:“你恐怕聽說了,秘書長從不為別人寫字的,這是他離開龍山時送給我的,我讓他落了名字。”
李剛歎了一口氣,說:“秘書長要是不當官,定成為一代書法名家。我聽說當年他在省委組織部,就因為寫得一手好字獲得領導的青睞,後來被部長看上了,成了他的秘書,以至於平步青雲。字如同人的臉麵,寫得一手好字就像你是個帥哥一樣,隨時隨地都能吸引人眼球,關注度一高,成功的機會就越多。你也是如此,要不是你文章寫得好,秘書長又怎麼會看上你呢?”
“我看你這裏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平時是不是也在練字?”
“以前讀到一部名人傳記,說書法家沈尹默的字原來並不好,被陳獨秀當眾挖苦以後,發憤練字而成名家。‘文革’中沈寫的檢查大字報,常是白天貼出,晚上就被人偷去珍藏。此事啟發我,也多次發憤,但寫到後來,才發現一開始就誤入歧途,因為我臨的是趙孟頫的書法,隻覺得他的字圓潤、漂亮。後來練得越多,字架子越軟,總是立不起來。後來我又臨歐陽修、顏真卿、柳公權的帖子,越練越糟,字方不方、圓不圓的,難看死了。這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學字要先方後圓,先把架子立起來,以後怎麼變都好說。就像蓋房子,先把框架結構打好,最後裝修就任你發揮。如果先圓後方,就像對一個已裝修完的家,要回頭去改框架結構,實在太難,隻有推倒重來。做人也是這樣,少時吃苦磨煉,品行方端,像秘書長那樣,後必有大成;而我,年輕時為了生活所迫,鑽營取巧、圓滑處世,養成了八麵玲瓏的性格,再想方正已無可能,畢竟人生沒有返程票。”
陳楚歌心下駭然,想起有人說過“不害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王智為什麼改名李剛,說明他心中對“剛”是渴望的,隻是形勢逼迫,他不得不圓通而已。亦或是用表麵上的“剛”掩蓋內心的軟弱與恐懼。
果然,李剛說話了:“做人與做官一樣道理,都期望‘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誰也不想過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名利都是過眼浮雲,內心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知道我為什麼挺你,讓羅廣材投你一票嗎?”
陳楚歌搖了搖頭。
“其實段華茂和我私交也不錯,我也不是因為你當初掩護過我而對你無原則的報恩,江湖義氣固然重要,為朋友兩肋插刀也得看是什麼樣的朋友。通過對你的調查和考驗,我發現你遇事沉穩,有擔當精神,不為錢財所動,不為美色所惑,是一個能幹大事的人,隻是暫時沒有給你發揮的平台。我承認資本的擴張不可避免帶有血腥,但政府已經不再追究‘原罪’,作為既得利益者,我希望這個社會恢複理性與秩序,尤其是需要黃建功和你這樣的人來執政。否則混沌的秩序隻會導致‘叢林法則’的盛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後人人自危。”
陳楚歌再一次感到吃驚,原來這個李剛一直在考驗自己,這人太高深莫測了,他無法想像這些話能從李剛的口中說出來,看來他已經把自己“洗白”了。
李剛意猶未盡,繼續說道:“我現在做的是合法正當的生意,也不怕你們秋後算賬,如果有一天你我兵戎相見,我會痛痛快快地引頸就戮,江湖上有一句話叫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我當你是真正的朋友,才跟你說了這麼多,你放心,跟我交往,我不會拖你下水,也不會背後插你兩刀,咱們在一起見麵,都把身份拋在一邊,就如當年在龍潭寺裏一樣,談古論今,好不快哉。”
陳楚歌的立場開始動搖,他打算將字送給李剛後兩人從此一刀兩斷,再不來往,現在聽他如此一說,不禁有些心動。其實在他內心中,是把李剛當作知己的,在他看來,李剛活得真實而灑脫,不像官場中的人有許多副麵孔,臉上對你笑得最燦爛的,往往是心裏的刀磨得最鋒利的時候。“好啊,正合我意,這幅字我轉送給你。”
李剛有些不相信:“你確定?可別後悔啊。不過,我也不能讓你吃虧,我這裏的字畫你隨便挑一幅作為回報。”
陳楚歌剛才已經看過了,這裏有許多名家的作品,任何一幅都價值不菲,如果現在就拿,顯得自己太勢利,有以次換好之嫌,不要吧李剛已經表態了,又不能拂了他的好意,於是說:“我現在也不知挑哪一幅好,先給你這裏寄存著吧,等我有用的時候,我便來取。”
李剛說:“也好,今天就在這裏吃飯,這次我從法國波爾多的拉菲酒莊進了一批高檔的紅酒過來,等會羅常委過來,咱們三個好好喝一杯。”
陳楚歌聽說羅廣材要來,連忙說:“咱們之間的交往,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剛才已經說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咱們應該不拘這些小節。我告辭了。”
李剛說:“我不勉強你,這樣,我讓小蓉送你,捎帶一箱紅酒你想法轉給秘書長,作為他的潤筆之資,當然是以你的名義。還有幾瓶法國香水,你拿去哄女孩子吧,抓緊時間給我找一個弟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