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漾翻到最後一頁,用資料遮住臉:“我要請一個師兄吃飯。”
蔣時延愣神,叉子“啪”掉桌上。
“不好意思,手滑,”他控製住肢體失誤引起的煩躁,“你為什麼要請他吃飯?”
唐漾合上資料,抬腕看表:“我和他是一個博導,他之前在彙商做風險管理,我剛進去的時候幫過我不少忙,熟悉環境啊什麼的。”
蔣時延不敢相信:“熟悉環境你就要請吃飯?”
“對啊,”唐漾解釋,“我之前調回A市就說了以後有機會請他吃飯,他今天剛好出差過來,我請一個便飯,就周默啊,我以前給你說過吧?”
蔣時延:“他約的你,還是你約的他?”
唐漾:“他約的我。”
蔣時延:“你們約的幾點?”
唐漾:“六點半。”
蔣時延:“你們吃什麼?”
“滋味閣什麼板栗白果烏雞湯……”唐漾說著說著,意識到不對,“你怎麼問得比我爹媽還細,他們都不管的。”
蔣時延不自在地“嗯”了個音節:“順嘴而已……”
思及什麼,他“哧”一聲,小聲嘟囔:“一大男人讓人請烏雞湯也不害臊。”
唐漾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沒聽清內容:“你說什麼?”
蔣時延冷淡地別過臉:“沒什麼。”
唐漾攤手。
之後唐漾想和他說話,蔣時延一臉的愛理不理。
又過了十分鍾。
唐漾起身拎包:“那我走咯,你一個人也早點吃晚飯。”
蔣時延沒吭聲。
唐漾補口紅,補得紅豔豔的,然後就著牆壁的反光抿了抿唇,滿意地離開。
她步伐婀娜,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蔣時延的一顆心仿佛泡在了胡辣湯裏,泡到四肢骸骸都酸溜溜的了,這才起身去關門。
“哢嗒”,門合攏。
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可以按遙控關,嫌棄唐漾的腳步“沒輕沒重,擾人辦公”。
他路過方才唐漾描口紅所對的那麵牆壁,隨手撈起茶幾上的一支筆,筆尾對著唇作口紅狀學唐漾的動作描,描完後,又學她抿了抿唇,然後回頭望著空蕩蕩的辦公桌,捏著嗓子:“那我走咯,你一個人也早點吃晚飯……吃晚飯……”
越學越氣。
誰一個人吃晚飯了,要請人吃晚飯很了不起嗎?!
蔣時延把筆扔桌上,在平板上搜到那家店,立即給程斯然撥了一個電話。
程斯然和馮蔚然去機場送完沈傳,正在和馮蔚然討論延狗、漾姐現在進展到哪一步時,手機屏幕便亮了起來。
“看,說什麼來什麼。”
程斯然向馮蔚然嘖嘖兩聲,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到蔣時延帶著好萊塢大片裏超級英雄消滅外來物種的強大氣場,雄赳赳、氣昂昂道:“今天是正宗滋味閣美容養生白果板栗烏雞湯的會員日,新會員隻需注冊手機號填寫個人基本資料再關注微信公眾號並在吃的過程中曬圖到朋友圈獲得十人點讚,就可享受五折優惠。”
“節約是美德,”蔣時延深深吸氣,呼氣,,“去不去!”
蔣時延劈裏啪啦說太快。
程斯然蒙了好一會兒,不敢相信:“爸爸幾個給你把二人世界都留出來了,你問我要不要去吃美容烏雞湯?!”
程斯然“呀呀”兩聲,用輕蔑的口吻道:“延狗,你行不行啊!”
“什麼鬼,二人世界,”蔣時延嘁一聲,“程斯然,你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用在我和唐漾身上,小心我去安全部舉報你毒害祖國的花朵……”
程斯然扭頭和馮蔚然噓聲:“護花使者往往都是采花大盜,不得不感歎一下發明近水樓台這詞的祖宗。”
蔣時延不滿:“你們嘰嘰歪歪說什麼?”
“誇你好,誇你帥,誇你棒棒不作怪。”程斯然嘖道,“把地址發過來。”
蔣時延:“嗯。”
程斯然:“漾姐去不——”
“嘟嘟嘟”,蔣時延沒信號了。
程斯然和馮蔚然中午看蔣時延還穿著休閑西裝,這時回到一休,見某人換了牛仔褲、運動鞋、黑色長款羽絨服,脖子上掛著耳機,兩隻耳朵掛著口罩,墨鏡是五邊形,一頂藏青鴨舌帽帽簷壓得快遮住眼睛。
蔣總這是……嘻哈少年play?
程斯然驚了一下,配合地做出追星狀對準嘻哈少年狂拍照。
嘻哈少年摘掉口罩,一副霸道總裁的表情:“嘻哈是一種時尚。”
然後彎腰上了車。
程斯然和馮蔚然想笑想說話,偏偏撞上蔣時延一張冷得掉冰碴兒的臉。
兩人一路忍得五官都快變形了,一到地方,狂笑好一陣才恢複過來。
滋味閣裝潢複古,每張桌子圍了三麵柵欄和藤蔓為顧客留出隱私。
在店門口時,蔣時延給兩人一人發了一個口罩。
程斯然和馮蔚然都是上過熱搜的大佬,瞥一眼裏麵座無虛席,隻當蔣時延怕被狗仔拍,也便乖乖戴上。
等服務員把三人帶到蔣時延預定的座位,程斯然進去,餘光掃到斜對麵的唐漾,程斯然登時了然地揶揄:“謔謔謔!”
蔣時延落座,踹程斯然一腳:“有病吃藥。”
唐漾對麵坐了個精英,西裝革履,戴黑框眼鏡。兩人似乎是在聊什麼趣事,唐漾時時露出笑容。
但店裏人多嘈雜,蔣時延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點菜點得心不在焉,圓珠筆都畫到了手背上。
程斯然笑歸笑,還是心疼老鐵,他從車上拿了一套直播裝備下來,壓低聲音道:“我把攝像頭放在柵欄上,話筒有收音效果,延狗,你待會兒去我小號那個直播間。”
蔣時延:“你這是做什麼?”
程斯然攤攤手,十分無辜:“我就想直播一下烏雞湯店的熱鬧,全民養生的盛況。”
蔣時延愣了一下,隨即衷心豎起大拇指:“意識相當好。”
你穿成這樣……不就是想偷窺又怕被認出來?
程斯然心裏腹誹,嘴上沒再懟這智障。
現在,實現直播想法,又不要讓唐漾發現,成了三人思考的首要問題。
馮蔚然點開便簽,飛快地計算攝像頭擺放的最優角度,程斯然核查各設備的電量,蔣時延狀似無意又全神貫注地觀察風吹草動,好像什麼都能聽見,又好像什麼都聽不見。
唐漾對麵那男人叫什麼來著?周默,對吧?
蔣時延可以清楚地看見周默嘴皮子在動,唐漾笑意盈盈地望著周默。
蔣時延“哇”地感慨:“就他有嘴話多,叭叭叭一直說,真不知道什麼事兒這麼好說。”
周默說了什麼,唐漾“撲哧”一聲笑。
蔣時延又“哇”一聲:“還準備了暖場笑話?一大男人心眼怕不是和滿天星一樣多。”
周默聲音小了些,又說了什麼,唐漾笑著點頭。
蔣時延:“這人懂不懂聊天禮貌啊,就自己在那說,完全不給人說話機會,真是的……”
周默最後講了句什麼,唐漾笑出眼淚,周默扯了張紙遞給唐漾,唐漾去接,眼看著兩個人的手指差點就碰到一起了。
蔣時延抬頭望牆上的掛鍾,氣到笑了:“天老爺,什麼飯吃了十分鍾還沒吃完!現在的人做事效率都這麼低嗎?他們老板知道了不會被氣死嗎——”
馮蔚然在旁邊弱弱地舉手:“人家連鍋都還沒端上去。”
蔣時延胸口憋著火氣正要發作,程斯然穩住他:“消氣,消氣,你看快好了。”
“這麼快?”蔣時延果然被哄好了,半信半疑地接過手機,“怎麼隻能看到人,聽不到聲音?”
程斯然:“有嗎?”
店裏人多信號差,蔣時延點了錄播,程斯然幫忙調。
三人鬧騰著站起來,又飛快坐下,時不時掉個什麼東西出去,“延狗”“斯然狗”“我是你妹夫”地互相擠對,又從藤蔓裏伸隻手出去撿。
而相隔兩米的餐桌上。
周默聽到斜對方頻頻有動靜,唐漾頻頻偏頭看,等她跟著轉過頭,又什麼都沒看到。
周默問:“你在看什麼啊?”
唐漾哧了聲笑:“一傻子。”
周默聽得雲裏霧裏:“啊?”
唐漾偏頭輕咳,噙著笑意,回過頭來已經斂好了神色:“沒什麼。”
其實,周默除了是唐漾的直係師兄,還同是一中校友,大三屆。
和唐漾見麵後,他先敘了兩個人大學的舊,然後說起一中。
唐漾初中不是在一中讀的,周默是。
周默說起,他高一的時候,有個初一的小胖子,叫蔣時延,全校聞名。
一是因為可愛。
二是因為小胖子初一的時候,頂名額參加運動會跑一千米,人家第一名都跑完了,他才剛跑完第一圈。倒數第二也跑完了,他還在吭哧吭哧跑。別人都勸他別跑了,別占著場地,他用嘴呼氣、累到邊哭邊跑還不肯放棄,最後全校站起來給他加油,他過終點的刹那,掌聲排山倒海,那叫一個壯觀。
想到此,周默稱讚:“不太了解他現在怎樣,但我當時就覺得,這種堅韌又樂觀的人將來一定成大事兒。”
唐漾沒說自己和蔣時延多熟,也沒說蔣時延現在瘦了。周默隻當她是想象出一個邊哭邊跑的倔強小胖子,忍不住發笑。
周默又說:“後來又在操場碰到過一次,他端著飯邊吃邊走,結果沒注意台階,啪一下臉摔在飯盒裏,手還朝上護著筷子。”
唐漾“撲哧”笑出聲。
周默描述:“就當時大家都停下來看他,他左右看看,站起來,捋掉臉上的菜,沒事兒人一樣接著邊走邊吃。”
畫麵感太強,他一定打的是他最喜歡的番茄炒飯和粉蒸肉。
唐漾“哈哈”徹底破功,特想伸手替蔣小胖子擦擦臉上的肉末和番茄汁。
周默紳士地給她遞了張紙。
兩個人剛敘舊時,氣氛還有些尷尬,周默說到蔣時延後,唐漾整個人明顯輕鬆許多。
周默投其所好,說得更多,全是唐漾不知道的蔣時延,笑得她快捂住了肚子。
“好像,我忽然想起來,”周默恍然大悟,“他是不是你高中同學啊,他上次轉了你的微博,你還網紅了一把。”
周默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現在各大銀行都挺重視新媒體這塊,尤其是流量和影響力。我以前在彙商的時候,高管層就製定了相應的獎勵計劃,你這波流量雖然時間短,但總行年度評優應該是穩的。”
“不至於,”唐漾小心擦著眼角,“指標完成得比我好的可太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周默笑得和煦,“當時我還翻了熱門評論,像唐副處這樣優秀又漂亮的女孩子真的不多。”
“折煞了。”唐漾不自在地推托。
“受得起,”說著,周默從一旁的公文包裏摸出一盒曲奇,“話說你之前調回A市我都沒給禮物,現在補上。”
周默體貼:“再優秀的女孩子也會喜歡點心。”
“這不太好吧。”唐漾不想收。
唐漾屬於寧可給別人東西,也害怕自己欠別人東西的人。周默幫過她小忙,她也就一定要請回來免得說不清。雖然曲奇不是什麼大東西,但周默也不是蔣時延,唐漾沒給他帶等價的禮物,便會介意收下他的禮物。
“沒關係,這是我剛去糖小糖旗艦店排隊買的,你可以趁新鮮吃一塊,”周默推過去,“我不隻給你帶了,還給其他朋友帶了。”
唐漾依舊為難:“這……”
周默笑:“唐副處還是給個麵子吧。”
周默在風控界也算個人物,而且,“唐副處”都叫出來了。
唐漾沒辦法,接過來,一邊掀著盒蓋,一邊道:“那我下次到B市給你帶花生……”
“酥”字發得幾不可聞。
曲奇盒邊緣放著五塊小曲奇,正中央被嚴格隔開,擱著一把車鑰匙和一張黑金卡。
唐漾的視線落在車鑰匙正中央的三叉戟標誌上,沒了聲音。
唐漾凝了麵色。
半晌。
她抬眼,猶疑地看向周默:“這是……?”
“女孩子喜歡的小飾品和購物卡而已,”周默笑,“唐副處不必這麼緊張。”
唐漾沒出聲。
服務員把鍋端上來,開了火,問:“還有別的需要嗎?”
唐漾、周默:“沒有。”
服務員朝兩人點頭,離開。
周默拉了下桌旁的繩索,竹席狀的隔音簾瞬間從四麵放下,其中一麵好像碰到了柵欄上的東西,發出細微的響動。
店裏嘈雜,唐漾和周默都沒注意。
安靜的空間留出來後,周默不再拐彎抹角。
“我不在彙商了,六月份跳的槽,現在在九江集團負責房地產風控,”周默說,“我們公司年後要拿江邊那塊地皮,建‘臨江城’商圈,商圈帶動周圍產業發展,把那片不毛之地打造成碾壓新光天地和世紀廣場的核心商務圈。”
唐漾淡淡地笑:“現在開發商用概念炒房價的說法都這麼高端?”
“學妹友好一點。”周默並不在意。
他的眼鏡隻是裝飾作用,這時取下來,漫不經心地擦著:“商品房放貸限製很多,我們想走建造生態園區的路線先把貸款批下來,所以到時要麻煩唐副高抬貴手。”
想到什麼,周默真誠地補充:“‘曲奇’隻是見麵禮,我們的申貸金額是臨江城估值的七成,在20到25億間,放款一到,我們這邊立馬給唐副處……”
周默把左手露出來,右手在左手掌心上寫一個“2”,一個“7”,最後一個“0”。
不是270元的意思。
是2後麵,7個0。
唐漾的眉心不著痕跡地皺了皺,鬆開:“不是我抬不抬手,是條件到了,自然能過,條件不到,自然要調整。”她把曲奇推回去,“抱歉,這我實在收不了。”
周默勸說:“我替九江打工,你替彙商打工,說穿了都是高級打工仔,不要為難彼此?”
唐漾的臉色微滯:“是我為難你,還是你為難我?”
“我送,是心意;你不收,自然是為難。”周默同樣斂了神情,帶著幾分深意,“我說過,給好幾個朋友都帶了。”
同樣“豐盛”的“曲奇”。
可能給甘一鳴,可能給A市分行的高層,可能還有更多的人。
這圈子進去吃牢飯的很多,打擦邊球的很多,一輩子起不來,從管培生變成金融民工的,更多……
唐漾的視線落在麵前的曲奇盒上,緩緩蓋好方才虛掩的蓋子:“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