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敬酒不吃吃罰酒怕是不太好。”
唐漾:“我不喝酒。”
周默:“酒可以不喝,但我不信唐副處沒參加過推托不了的酒局。”
唐漾轉身拎包:“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先走一步。”
周默拉繩索,卷起其中一麵隔音簾:“讓女士獨自回家有失禮貌,我可以叫朋友送送你。”
周默話音落,唐漾的動作停住。
透過那方沒有被遮擋的視角,唐漾清楚地看見門口站著四個黑衣男人,狀似閑散在聊天。但周默把隔音簾拉開時,四人好像在身後開了視野般,鷹隼般的眼神與唐漾相撞。
唐漾的後背霎時一凜。
“唐副多坐會兒?”周默漫不經心地把蔬菜放下鍋。
周遭人聲鼎沸,唐漾卻像隻身處在這家店裏。
唐漾的喉嚨咽了咽,攥包帶的指尖捏得發白,然後,坐下。
而幾米外,蔣時延麵前的屏幕斷斷續續閃著,他沒聽清也沒看清兩人在說什麼,這時卻像有感應般,蹙著眉想過去,程斯然伸手拉住他:“你什麼都聽不到妄動個鬼,回去看錄播。”
這邊,唐漾深呼吸,調整好情緒:“我拿你當過學長。”
周默:“我也拿你當學妹。”
唐漾:“互相之間留一線可以嗎?”
“你給我提了個登天的要求。”見唐漾沒吱聲,周默再次把曲奇盒子推過去,語氣舒緩不少,“同批管培生你走得最快,前途大好,但你也要明白,如果一鍋湯都是渾的,那一滴清水在裏麵就會顯得毫無意義——”
“你應該知道我爸爸,”唐漾打斷周默,換了閑聊的口吻,“去年感動中國有他。”
鐵路專家,做出突出貢獻,享國務院特殊津貼。
周默沒懂唐漾的意思。
唐漾不緊不慢地出聲。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有個叔叔來家裏做客,當時我爸負責一個工程,那叔叔想承包建材,給我爸送了一塊緬甸帶回來的瑪瑙。我爸不肯收,叔叔執意送,雙方爭執不知道是誰失手摔碎了。”
唐漾說:“十幾年前,那塊瑪瑙值五十多萬,我爸想賠給人家,我害怕變成莫泊桑筆下一輩子做苦力隻為了償還一條項鏈的女主,哭著說當沒發生過不好嗎。我媽在我印象中算是喜歡功名利祿的人,從一個普通老師爬到當時專家的位置。我以為她會和我在一條戰線,奇怪的是,她異常堅決地賣了房子賠了全款,而且把我狠揍一頓。”
唐漾輕笑:“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當時周老師就給我說,自戒自律不能破。”“對了,”唐漾思及什麼,“我媽和你一個姓,周景妤、周默,都姓周。”
周默的眼睫合了一半,再次把曲奇盒朝唐漾推:“天知地知,就朋友見麵,裝盒點心到包裏,很簡單。”
“你送給別人,別人收,那是別人的事,但我實在沒辦法接受。”唐漾回推。唐漾用特別講道理的語氣道:“你如果拿回去,我這人怕惹麻煩不會多事兒;你如果執意要送……”唐漾頓了一下,“初審現在是我全權負責,我向你保證,你們的件過不了信審處第一道門檻。”
唐漾的口氣平淡,態度卻很堅定。
周默把曲奇盒推向她,唐漾推回去,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撞上。
曲奇盒你來我往的施力間,直直朝著唐漾那個方向滑去。
“周默。”唐漾出口,喊了他的全名。
一秒,兩秒,三秒。
“再會。”周默把曲奇盒收回公文包,起身離開。
唐漾點頭,目送他腳步如飛地出店,和四個黑衣男人上了一輛車,車啟動,入轉角,離開。
尾氣好似卷著風,吹進滋味閣。
唐漾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浸了一後背的汗。
她苦笑,哪有什麼瑪瑙,哪有什麼賣房子五十萬,她鮮少說起家境,沒想到工作後第一次提,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最怕的,就是半推半就。
磨不開麵子,周默軟硬兼施來得蹊蹺。
不知道哪些人半推半就收了“曲奇”,哪些人又半推半就和除愛人以外的人滾了床單,哪些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宛如無底深淵。
斜對麵那張桌子也空了。
唐漾平靜地收回視線,把周默給自己盛的雞湯倒進垃圾桶,再麵對著一個空座位,自己從鍋裏盛半碗,小口小口細細啜。
濾過油的烏雞湯鮮香味美,入口伴有蔬菜的清冽。
唐漾平時會覺得好喝,現在越喝,越喝不出滋味……
湯滾了,溫掉,再熱滾,關火。
與此同時,蔣時延幾個在車上恢複錄屏。反複卡,又反複重啟。
半個小時後,唐漾叫了服務員過來結賬,服務員問她“辦會員嗎”,她說“不用”,接著收拾了一會兒。
唐漾出店時,七點多,天已經黑透。
程斯然眼尖看到,把一臉不善的蔣時延直接拽下車。
唐漾有輕微的夜盲症,借著昏暗的路燈在停車場找車時,忽然有個人、以被別人推的姿勢從旁邊撞出來,踉蹌兩步,停到自己跟前。
唐漾一抬頭,就看到一身嘻哈裝扮的蔣時延。
唐漾還沒來得及消化他這個形象,便見蔣時延朝後指:“是程斯然他們。”車裏沒人,蔣時延支支吾吾解釋,“是程斯然他們聽到這家店會員日打折,就說過來吃,沒想到你也在這,剛巧碰上……”
唐漾直直地盯著蔣時延,沒反應。
蔣時延恍然想起她給自己說過在這吃晚飯。
蔣時延心裏頓時恨不得扇自己大耳刮子,麵上仍是賠笑,訕訕道:“我就說聽這店名怎麼這麼耳熟,原來你給我說過在這吃,滋味閣要說生意這麼好,和名字好還是有很大關係……”
四周暗沉,唐漾抿嘴,眼裏綴著一點細碎的光。
蔣時延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意識到什麼,他麵色一凜,嘁一聲,眉毛登時擰成一個“川字”:“那個周默說什麼了讓你不開心?嗯?說你胖了,還是說你矮了?你平時在我麵前那股磨人勁兒去哪兒了?他說你,你不會懟回去嗎?懟不過不會叫我過來罵嗎?就任憑自己受欺負?!”
唐漾仍是沒反應,直直地望著他。
蔣時延越想越氣,又舍不得衝唐漾發火,他抬腳踹一下路旁的灌木,故作凶狠道:“和你說話你聽不見嗎,裝木頭人給誰看呢,真的是平常抖機靈厲害得要命,在外人麵前怎麼這麼笨……”
他絮絮叨叨的,唐漾先前迷茫的一顆心,卻跟著他調子,奇跡般安定下來。
“蔣時延。”唐漾輕輕喚他。
蔣時延轉過身來:“怎麼?”
唐漾輕牽著他的衣擺,就用那雙柔光瀲灩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他,然後,唐漾咬了咬唇,輕軟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一刹那,蔣時延的一顆心軟得不成樣子。
還能發什麼脾氣,還能有什麼脾氣?
他看著唐漾,極其無奈地反問:“我可以拒絕嗎?”
唐漾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可以。”
隨即想鬆開他的衣角。
蔣時延噙笑:“但我不會。”
“啊?”唐漾沒反應過來。
“過來。”蔣時延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手分揣進兩個衣兜,然後張開手臂,用敞開的、裹有微熱體溫的羽絨服包住唐漾,把她抱進了懷裏。
蔣時延平常看上去高、瘦。
真的等唐漾被他擁到懷裏,側臉貼著他心口,才知道這方胸膛……久違而寬闊。
唐漾的後背覆著溫熱的羽絨服,隔著一層薄薄的羊絨衫,她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他的體溫、線條以及卷在風裏,那縷好聞的、若有若無的木質香。
唐漾的鼻尖蹭著蔣時延的羊絨衫,輕輕嗅。
嗅得方才那股不安徹底消散,四肢百骸都浸了暖流,她才輕聲開口,講周默那盒曲奇,曲奇裏讓人不愉快的夾心。
一台瑪莎拉蒂,一張黑金卡。
說沒有誘惑力是假的,可唐漾曆經全程,更多的,是後怕。
也隻有當她被蔣時延抱著,才敢吐露真心:“萬一我沒把持住怎麼辦,萬一我一個順水推舟怎麼辦?”她撇撇嘴,更難過了,“明明我才從學校畢業一年多,明明我還是個寶寶,為什麼要讓我經曆這麼多……”
唐漾裝著可憐。
蔣時延知道她有誇張的成分,一顆心還是擰了起來,眉頭蹙緊又舒展。
最後,他摸了摸唐漾柔軟的發頂,溫柔地說道:“你上次讓我抱,好像是前年了。”
唐漾露出個疑問的神情。
蔣時延出聲提醒:“當時你跟項目,寫了一篇關於人性與供需關係的論文。”然後論文在國內一頂尖金融期刊過審了。
唐漾把論文拿給導師看,想讓他幫忙潤色提意見,之後唐漾去了休斯敦。
等她跟項目回來,論文已經發表,但第一順位作者是她導師,第二順位是助教,第三順位才是唐漾。
對於學生來說,考試成績就是全部。
對於當時臨博士畢業,急需第二篇A級論文以待拿理想offer的唐大佬來說,那篇論文就是一切。
看到署名時瞬間茫然,茫然之後的透心涼,唐漾現在都能回想。
“你這算傷口撒鹽?”唐漾抓著蔣時延的衣領,不高興地看著他。
“不是,”蔣時延解釋,“我想說,如果你覺得‘曲奇’的難受程度低於論文,那論文的事過去了,這件事睡一覺也會好。”
“如果‘曲奇’的難受程度高於論文,就想說,”蔣時延頓了頓,“我還在你旁邊。”
以前在,現在還在。
簡單客觀的一句話。
大概是嗓音略啞,也大概是唐漾開頭理解錯了,蔣時延說得微微別扭。
低頭撞上唐漾含光的眸子,蔣時延咳一聲,補充:“唐小‘辣雞’。”
這次,唐漾沒接話。
她用一種極其溫柔的眼神,安安靜靜注視著他。
兩個人的身體隔著不到兩拳的距離,蔣時延可以聞到她發間的香。發香和視線交織在一起,更能讓人心猿意馬。
蔣時延不敢去“逗猿”,也不敢去“遛馬”,他左看右看,喉結起伏著,一顆心越跳越快。
自己剛剛很煽情嗎?沒有吧。
漾哥現在很感動嗎?好像有點。
女孩子都容易衝動,萬一漾哥頭腦發熱表個白,萬一漾哥頭腦發熱親上來……
蔣時延在心裏默念:兩人桃園結義、情比金堅,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視線一邊止不住掠過她的唇,微紅,微潤,微啟。
表個白,不可能,親上來,不可能。
表個白,親上來,親上來……
就在蔣時延快把自己逼瘋的前一秒,唐漾終於含點笑意,道:“我們之間的友誼好像沒有想象中塑料。”
一秒,兩秒,三秒。
一盆冷水朝著蔣時延迎頭澆下。
什麼叫友誼沒有想象中塑料?難道他蔣時延在唐漾心裏就是“塑料情”?
等價推導成功,上刀山、下火海標配的蔣大佬氣到發笑:“唐漾。”
唐漾:“動容是真的有。”
蔣時延麵色稍稍緩和些。
唐漾思考片刻,殷勤地湊近:“我願意把家裏的藤椒牛肉方便麵分一半給您。”
上一秒的柔和煙消雲散。
蔣時延微笑:“我以為您記得我喜歡番茄雞蛋味。”
唐漾:“當然。”
蔣時延無話可說:“……”
“可我更喜歡藤椒牛肉啊,”唐漾不假思索道,“雖然忍痛割愛達到的結果不一定有投其所好理想,但前者包含的真心明顯更多。”
唐漾說:“所以,我的意思明明是我願意把我喜歡的分給你呀。”
她尾音輕輕上揚,宛如糯米團子裹糖霜。
唐漾覺得這結論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兒不對勁,秀氣的眉頭擰成一團。
蔣時延就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從被冤枉到思考,分外生動。
能讓自己氣的是她,讓自己沒脾氣的也是她。
你也知道自己磨人?
蔣時延內心笑著,目光朝下一點,是她小巧的下巴,白皙的頸,平素嘲笑沒有、抱著其實很明顯的起伏弧度,然後,是清淺的鼻息。
蔣時延不自然地咳了聲,想偏頭避一點,那縷溫熱氣息卻長了眼睛般,直往他鼻尖鑽。偶爾一絲鑽到心坎,附上她方才的軟音、化出形狀,棉花糖般在他胸腔充盈膨脹。
蔣時延的喉結起伏,唐漾看得耳根子發熱,垂下眸。
唐漾悄悄舔嘴角,蔣時延喉嚨發幹,感覺有什麼東西快要控製不住……
安靜間。
“好些了嗎?”蔣時延嗓音微啞。
“嗯。”唐漾想從他懷裏起來。
蔣時延放開她。
唐漾整理著衣領,沒看到相隔一米遠的R8,問:“你開車來了嗎?我送你吧。”
“沒,”蔣時延同樣站在自己的愛車旁,臉色都沒變一下,“好。”
唐漾耳郭緋紅,去開駕駛座的門。
蔣時延忽然抬手,鬼使神差但溫柔緩慢地,替她將一縷額前的碎發撩到耳後。
指尖微熱,皮膚微涼,碰過的地方紅紅的。
“有風。”蔣時延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一隻手隨便指了個方向。
唐漾細若蚊蚋地“嗯”一聲,兔子般竄上了車。
兩個人各懷心思。
去蔣家老宅的路上,“蔣多動症兒童”在副駕座位上,坐得像等待頒三好學生獎狀的小學生。
而擁有十年駕齡的唐副處,方向錯了無數次。
唐漾和蔣時延出滋味閣的第一個轉角。
樹下停著輛黑色轎車,車頂上開著照明。
周默作為這個擁抱的始作俑者,安靜地坐在後排,平靜地注視兩人摟在一起。
他的腿上放著打開的曲奇盒,手裏拿著一塊在吃。
曲奇鮮香,入口酥脆。
一塊,接一塊。
直到唐漾和蔣時延上車離開,周默才把曲奇盒中間的車鑰匙和黑金卡拿出來,放進自己的公文包,然後蓋上蓋子,把沒吃完的曲奇連盒扔出窗外。
“啪嗒”,落地清脆。
車輛啟動。
周默撥通九江集團頂樓,聲音毫無波瀾:“告訴魏總,就說滋味閣烏雞湯唐副處很愛喝,點心,她也收下了。”
對方問了後續。
周默胡謅的細節湮沒在浩瀚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