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居是全國連鎖老字號,隊很難排。
唐漾進去時,大廳人滿為患。
她遠遠望見自己的同事們那一大桌,笑了笑,然後視線落在桌上唯一的空缺處,在甘一鳴座位旁。
“唐副處自罰三杯哦。”範琳琅起身過來接唐漾。
上一秒,唐副處還在門口和蔣時延懟得風生水起。
這一秒,她偏頭輕咳了聲,走過去,對一個男同事道:“我有點感冒,受不了空調熱風口,可以麻煩你坐過去嗎,我挨著琳琅坐。”
“唐副處怕不是嫌棄我吧。”甘一鳴笑得和煦。
“哪兒敢。”唐漾又扭頭咳兩聲,坐下。“中午還好,下午和朋友出去吹了風,腦袋真的重得和鐵一樣,再吹會兒的話,”唐漾學甘一鳴的語氣,“甘處長怕不是想讓我工傷住院,攛掇大家繼承我桌子上的旺旺?”
甘一鳴麵子沒被拂,“哈哈”大笑。
大家跟著笑出聲來。
飯局開始,陸續有人敬酒,唐漾統一用茶代替。
敬了兩輪之後,她幹脆摸了瓶沒開的維C佯裝感冒藥,這下子,沒人再上來敬酒。
悠然居門口的樹下,停著一輛R8。
車身漆黑,蟄如黑豹。
駕駛位窗外懸了一隻手,皮膚白淨,手指修長,那手指間銜了一根煙,煙頭忽明忽滅。
按在煙上的手指時不時點一下,帶落一串灰燼。
從下午甘一鳴打給唐漾的第一個電話開始,蔣時延就覺得奇怪。
信審處有專門管生活事務的員工,為什麼處長這麼熱心?唐漾外出行程要問,和誰出去要問,就連聚個餐都親自通知……
把唐漾送到後,他本想回家,可車越開,越不對。
蔣時延頭昏腦漲圍著悠然居那棟樓繞了十圈,停回原點。
作為哥們,自己應該打個電話提醒漾哥。
可剛拿起手機,蔣時延又想起,自己下午才和她說過,她也是這麼大的人了,自己心裏肯定有數,自己一說再說,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囉唆?
可男人最了解男人,甘一鳴要是沒有花花腸子,自己能用手指頭給他做碗佛跳牆吃。
再說,自己不是阻止別的男人接觸她,隻是甘一鳴有家室還能這樣,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萬一他給唐漾下點套,灌點酒,唐漾酒量本就限於二兩……
煙頭被反手摁滅在車門上。
蔣時延撥出一個號碼。
程斯然的父母和蔣家是舊交,如果不是程斯然中學出國,兩人應該算是發小。程斯然去年回來,和他、沈傳、馮蔚然幾個時常約飯,建個微信小群,倒也聊得來。
馮蔚然屬於有家室的“中二”男人,沈傳是葷素不忌浪上飛。蔣時延在程斯然的歸類裏,屬於嘴上胸大、長腿、車子滿天跑,若真有個“小花旦”湊過去,他拎得比誰都清。
典型浪,然後“浪裏白條”。
大晚上打給自己,還真是頭一遭。
“延狗何事?”程斯然給自己配了個川劇出場的特效。
“斯然狗,”蔣時延腳擱在車頭,眼睛盯著自己皮鞋尖上的兩個淺印,擰著眉,“你在悠然居沒?挨著彙商的這家,上次我記得程叔說讓你在這鍛煉一下。”
“在啊,不過今晚三輪都訂滿了,”程斯然道,“但你一定要的話,我馬上……”
“不是我來,”蔣時延打住,“你看是不是有一桌,彙商訂的。”
程斯然在電腦上找了一下:“窗戶那邊,信審處。”
蔣時延按著太陽穴:“幫我留意一人。”
程斯然:“……”
蔣時延描述:“粉色羽絨服,黃色毛衣,頭發及肩,一個鬈發,皮膚很白……”末了,“一矮子。”
挺漂亮。
程斯然循著監控看到,這頭吩咐下去,接著“唷”了一聲:“什麼人啊?”
蔣時延一副你在說廢話的語氣脫口而出:“很重要的人啊。”
話音剛落,隻設想“客戶”“親戚”兩個答案的程斯然,愣了:“女——”
與此同時,蔣時延也覺得自己這個回答不太對,搶先打斷:“是我一特鐵的哥們,高一就認識了,高中同學,大學同學,經管學霸……然後她才調回A市,人生地不熟,她們部門亂七八糟,我作為兄弟肯定要照拂……雖然她脾氣不太好,但人特別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劈裏啪啦不給程斯然還口之力,誇了一大堆後,蔣時延好像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很多。
“和你說也說不清,”蔣時延頗為煩躁地扯了兩下襯衫衣領,“反正你給我照看好,也不要太刻意,以後她過來你都看著點,她要多喝了或者有什麼事兒……”
程斯然:“我也是你哥們。”
蔣時延:“我活著的時候你若投宣傳就別來一休了。”
程斯然立正敬禮:“好的,‘爸爸’,我一定把‘爺爺’照顧得妥妥帖帖。”
等程斯然和經理確認了那桌點的都是啤酒,和臨近的服務員確定代號“矮子”的粉色羽絨服無恙、和兩個女的坐在一起,並給蔣時延反饋後,蔣時延覺得自己盡到了做哥們的責任,R8開得順手了,紅綠燈也不花了,路也不岔了,再放點輕快的牛仔音樂,一路搖頭晃腦哼哼著回了家。
而悠然居內,程斯然後知後覺:先不論悠然居的安全是業界標杆,顧客喝多少是顧客的自由,自己當老板總不可能去拖酒瓶吧。然後,什麼叫和自己說也說不清?
剛剛不是他蔣時延自己在那叨叨,自己問過問題嗎?真的,這人完全不講道理嗎?!
不過……等等。
程斯然可不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尤其放在時間用秒算的蔣大佬身上,能到這程度的異性就兩種可能。
一,女朋友。不是。
那就隻剩第二種。
“暗戀對象。”
蔣時延把程斯然這條語音反複聽了三次,“嘭”一下關上房門。
蔣時延回撥過去,冷笑道:“隻是讓你留意一朋友,又沒打斷你啪啪啪,什麼仇什麼怨這麼揣測我,你以前找爸爸幫忙的時候爸爸可沒這麼多話。”
“我找你幫忙可沒涉及男女關係,”程斯然道,“我就說了四個字,是誰在那激動得嘚啵嘚啵……”
這時,蔣時延也冷靜下來,道:“真的是關係特別好的朋友,所以不要開玩笑,你這樣我會很……”
蔣時延沒找到形容詞。
程斯然也不想和他廢話:“那我問你,如果她站在你麵前讓你親,你親嗎?”
蔣時延毫不猶豫:“親。”
程斯然暗說一聲“這不就得了”,繼續問:“怎麼親?”
蔣時延一副聽從指揮的口吻:“她讓我親哪我就親哪,她讓我親多久我就親多久,她讓我怎麼親我就怎麼親。”
程斯然:“……”
這人怎麼接個吻還能接出一股子生死大義?!
程斯然想了想,更直接:“那如果她現在到你家,你一個人,她就穿了兩件衣服,脫了一件,站在你麵前,拉著你的手,放到她身上那件衣服領口,你會——”
“趕緊穿好啊,”蔣時延脫口而出,“程斯然你有病吧,看看天氣預報,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溫度,你讓人隻穿兩件還脫一件,凍成狗了住院你想去照顧嗎?”
程斯然一噎。
蔣時延也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衝,緩了緩,道:“別問東問西了,真沒那心思,要有的話,高中那陣不就該有了?”
“誰知道。”程斯然哧一聲。
蔣時延亦罵:“有毒吧。”掛了電話。
即便拋開太熟這個殼,蔣時延想,唐漾重要歸重要,和自己理想型絕對背道而馳啊。
他骨子裏有點大男子主義,曾經自己還是毛頭小夥的時候,就喜歡溫柔賢惠有女人味的款。
現在明明更具備保護未來老婆的條件了,反而會去喜歡一個靠外賣和回媽媽家過活、遇到惡狗把自己擋在旁邊的漾哥?
真的,現在這年頭開玩笑都流行用腳開嗎?
蔣時延吐槽完程斯然,手機還沒放下,便收到了唐漾的消息。
【ty:今天這兒做活動,幸運顧客由小鮮肉老板送回家,結果本仙女第一個抽,抽中了,下麵請蔣大佬分析原因。1:漂亮,2:好人好報。】
蔣時延下意識敲了“你身邊沒鏡子嗎,怎麼這麼無聊”,但又像是想證明程斯然是錯的一般,逐字刪完,然後無比冷漠地回了一個字。
【t$efvbhu&:1】
瞬間誇到了唐漾的心坎上。
唐漾美滋滋地回複。
【ty:原諒你下午沒讓我少喝酒,別回了,我要睡了,晚安。】
蔣大佬自認矜持並端住了,再回複一個字。
【t$efvbhu&:嗯。】
短暫的聊天相當愉悅。
兩人破裂近三小時的友誼在黑夜裏悄然融冰。
黎明破曉,周一總是來得必然而又不受人期待。
蔣時延出差去了休斯敦,唐漾也在總行、分行到處開會。
隔著半個地球的時差,蔣時延深夜分享一首歌,唐漾白天點個讚。
唐漾晚上吐槽“每天登頂微信步數讓人有種稱霸天下的錯覺”,蔣時延淩晨評論:“人家開後門都是偷偷摸摸,唐副光明正大讓人害怕。”
唐漾秒懂,想無視,可內心的倔強驅使她反駁:“計步器又不知道我腿長兩米!”
蔣時延:“我以為相同路長腿短步數多是小學的應用題。”
蔣時延可比困意厲害太多,唐漾毫無壓力地表演一秒入睡。
大洋彼岸,蔣時延仿佛看到了唐漾靈活的小動作,“哧”地笑出聲來。
周圍高管們噤聲看他,蔣時延又迅速把笑容斂起來。
等昏天暗地的工作日忙過去,唐漾得空回了趟父母家,已經是周五了。
唐媽媽和蔣媽媽約了下午打麻將。
飯桌上,唐媽媽一直念叨一把可以做清一色卻沒做成的牌:“這人還是要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孟非那首歌怎麼唱的……‘往前一步是大胡,退後一步是小胡’。”
對於曾經看《走進科學》的周老師,現在愛上《非誠勿擾》,唐漾深表無奈。
飯後,唐漾遊戲玩無聊了,很自然地給延狗去了個電話。
結果,她還沒開口,對方先出聲了:“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給我打嗎?”
這一招先發製人厲害了。
奇怪的是,唐漾竟覺得邏輯沒問題。
“說得像你在想我一樣,”唐漾“嘁”了聲,解釋,“這周累得午飯都用灌,這不一停下來就呼喚你了嗎,回來了?”
“還在候機,”蔣時延走到一處專櫃,“那我給你帶個漏鬥方便操作?”
唐漾懶得理他,調整了一下窩沙發的姿勢:“之前給我爸買補水的,順便買了一套寄你家了,最近天氣晴得驚人,你皮膚比我還耐不得幹,回來記得用。”
對麵似乎撞到了人。
道了好一會歉後,蔣時延的聲音才從手機裏傳來:“行啊,那周末我陪你去南津街?辦好了嗎?”
“沒,”唐漾懶懶道,“件放在那兒,沒批也沒駁,年後她還不來我再去吧。”
唐漾說:“你知道的,我就是要把到自己手上的事兒弄清楚。可我也忙,我也不是什麼好心人…欸。”唐漾想到什麼,“你不知道,前天有個貸款客戶鬧到信審處,說為什麼浦西給她們貸一百萬,我們隻貸十萬,結果一看資料,她給浦西押了個門麵,給我們押了輛二手車,我說叫保安,範琳琅直接懟人你以為這是雷音寺,裏麵全都是活菩薩。然後你知道嗎,快五十歲的一大媽,直接在地上撒潑打滾……”
“我不知道,”蔣時延揶揄,“但隻要你在地上撒潑打滾,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唐漾:“這麼感人嗎?”
蔣時延認真道:“孩子是祖國的希望。”
唐漾樂著,知道他看不見還是在空中揮一拳頭,笑:“望你個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扯了好一會兒。
蔣時延狀似無意:“你還去相親嗎?”
唐漾飛快朝廚房望了眼,倏地縮回脖子,很大聲地抱怨:“真的到處是壓力,頭發一把一把掉,我知道婚姻重要,但都沒命了,婚姻要如何安放……年後,真的必須年後,最早年後。”
這人戲太多,蔣時延嘴角抽搐著給她配畫外音:“因為平時相親隻會相到A市的奇葩,過年相親會相到A市以及籍貫A市回來過年的奇葩。”
唐漾被戳中心思,手抹脖子低聲威脅:“哢。”
蔣時延逗她,在電話裏大喊唐媽媽:“周阿姨,周阿姨在嗎!”
唐漾做賊般火速遁走。
而一洋相隔。
蔣時延嘴角的弧度從機場持續到上飛機,飛了整整17個小時,中途睡一覺,到A市竟還在。
蔣時延也回了父母家。
易芳萍開門看到兒子,怔住了,打量他好一會兒,驚歎道:“你的微笑唇是在美國做的嗎?”
“保持樂觀是長壽的秘訣,”蔣時延把行李擱旁邊,遞了個袋子給蔣媽媽,“禮物。”
蔣媽媽收下:“給唐漾帶了嗎?”
“帶了。”蔣時延換好鞋,用鼻子嗅空中飄來的香味。
蔣媽媽福至心靈:“佛跳牆。”
蔣時延故意拉下臉道:“你兒子出差剛回家,你不會真的要給唐漾送過去吧。”
“當然不,”蔣媽媽把蔣時延引到飯桌邊,揭開虛掩的蓋子,給他盛肉又盛湯,“你先嚐嚐。”
家裏長期有保姆,好像自妹妹蔣亞男高考之後,蔣媽媽就沒怎麼動過手。
這時蔣時延端著碗,鮮湯的熱氣透過碗壁傳到手心,溫度和唐漾說送補水套裝時的暖意彙到一起,登時暖入四肢百骸……
“快試試。”蔣媽媽慈愛地催他。
蔣時延心口熱乎,還沒來得及喝,又聽蔣媽媽說:“上回我第一次動手,菇沒熟,你爸拉了三天肚子,這次我掐好了時間點,應該沒問題。”蔣媽媽憧憬道,“等我多練幾次,味道過關,啊不,爐火純青,我就做了送到彙商給糖糖一個驚喜,女孩子講究精細,比不得你和你爸皮糙肉厚……”
蔣時延頓時五味雜陳。
迎著蔣媽媽期待的眼神,他端起碗放嘴邊,小心地抿著嘴,沒敢舔進去。
“對了,”蔣媽媽也沒留意兒子的表情,“糖糖調回A市,那你搬回來吧,不催你相親了。”
蔣時延放下碗,裝模作樣扯張紙:“唐漾回來和你不催我相親有必然聯係嗎?”
“為什麼沒有?”蔣媽媽反問,“人唐漾大齡單身,你大齡單身,等等。”蔣媽媽換種問法,“你覺得唐漾怎麼樣?”
“特別好。”蔣時延誠實。
蔣媽媽循循善誘:“所以?”
蔣時延以為媽媽是了解自己和唐漾的,也沒朝別的地方想:“所以我的朋友都很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特別棒?”
蔣媽媽耐心地引導:“對啊,大家知根知底。”
蔣時延猜測:“廣結益友嗎?”
蔣媽媽打斷:“你知道佛跳牆鋪菜是先放冬筍,還是先放薑片?先放魚翅,還是先放扇貝?”
蔣時延迷茫:“我怎麼會知道。”
蔣媽媽微笑:“沒關係,我隻是隨便找個借口罵你,問什麼什麼不知道。”
蔣時延:“嗯?”
蔣媽媽捶他的腦袋:“蠢得發慌!”
蔣時延下意識地躲,蔣媽媽恨鐵不成鋼地再拍兩下:“蠢得要命!”
蔣媽媽想說什麼沒說出來,罵完,仍是不解氣地在他的腳背上跺了兩下,這才氣鼓鼓地丟了湯匙上樓去。
下腳怎麼這麼重……
蔣時延痛得倒吸冷氣。
一想到唐漾也喜歡這樣拍自己的腦袋,這樣踩自己的腳,雖然她的力道和撓癢癢似的,但氣他的本事和他媽簡直一樣一樣!
蔣時延想,自己上輩子肯定造了很多孽。
具體多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蔣媽媽養了一隻荷蘭豬,叫蔬菜。方才母子燃起戰火的時候,它就坐在餐桌上,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蔣時延。
蔣媽媽走了,留下蔣時延和它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