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好友
臨近年關,周末等於無。
接到蔣時延的電話時,唐漾正在加班:“喂?什麼事兒?”
電話那頭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唐漾一個激靈,趕緊收東西:“半小時,就半小時,我的哥,馬上過來。”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唐漾連連應允:“行行行,請請請,請大佬。”
十分鍾後,唐漾推門出來。
她走到一個辦公桌前,把資料遞過去:“這是我複查過的,你錄入一下,還有幾份特殊件,我明天再看。”
“周末大家都早點回去,要加班的話,晚飯記我賬上,我先撤了,”說著,她輕聲問同事,“新光天地是出門左轉?”
唐漾經管博士畢業,二十七歲進彙商銀行,B市基層輪崗一年,直接空降A市信審處副處的位置,能力強,性格溫柔,即便優秀成這樣,還是被撞見過相親。
女同事點頭,促狹道:“新光天地一樓有家造型做得不錯,漾姐約會前可以順道去。”
“做什麼造型,唐副處顏值十分。”
“相親順利。”
“……”
“不是,不是,我見這人連頭都不想洗。”唐漾笑著,合掌向同事們討饒。
蔣時延定的是一家網紅日料店,人滿為患。
唐漾進門不小心撞到服務員,兩個人互相抱歉完,唐漾問道:“請問1001包廂在哪?”
服務員多看了她兩眼,蹬著高跟鞋一路“嗒嗒嗒”把她引到了走廊盡頭。
唐漾掀開門簾,裏麵的男人還在打遊戲。
快一年沒見,尷尬不可能,憤憤倒是真的。
如果說別人是被命運扼住咽喉,那蔣時延絕對是被命運親吻了好幾口。
高考超常發揮,創業成功,成為互聯網時代第一批粉絲超千萬的微博大V,自前年開了傳媒公司,名字更是經常出現在財富榜上。這些都不算,憑什麼都是二十八,自己勤勤懇懇護膚還要擔心長皺紋,這人熬夜亂浪狀態還能這麼好,一身西裝剪裁合度,壓不住的倜儻。
蔣時延聽到動靜抬頭,便看到唐漾杵在門口,小臉皺成一團。
蔣時延摁滅手機,在榻榻米旁找了雙拖鞋,“啪”一聲給她扔腳下:“坦然接受自己155公分不好嗎?非得踩個高蹺耍雜技,老阿姨表情不到位,馬戲團並不會收你。”
唐漾一腔情緒頓時雲散,氣到發笑:“老娘穿鞋160公分,160公分,銀行要求穿鞋160公分以上。”
“行吧,反正腿短走得慢,”蔣時延探身吩咐服務員上菜,給唐漾拉開自己對麵的位置,“上星期就開始約,唐副處現在才走過來,真真日理萬機,焚膏繼晷,案牘勞形……”
得,這人又來了。
唐漾坐過去,沒辦法,解釋道:“是真忙啊,老鐵,調回來兩周,天天加班,上周日好不容易有空還要去相親——”
“噗——”蔣時延一口茶水噴出來,所幸“航程”不遠。
他忙不迭放下杯子,扯紙擦嘴:“你去相親?”
唐漾沒好氣:“怎麼?不能?”
“不不,咳,”蔣時延笑出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笑得不厚道,想憋住又憋不住,“是誰以前說單著多快樂,將就沒什麼好結果。”
“你以為我想?”唐漾歎了口氣,“沒回來之前一天五個電話,回來了之後每天晚上散步到我家,嘮叨了兩小時。”
唐漾清清嗓子,端住姿態學老媽:“糖糖啊,我和你爸爸不是逼你結婚,也沒什麼傳宗接代的意思,隻要你願意,單一輩子也可以,但是你想想。”話鋒一轉,“你現在二十八,有朋友,自由開心,那等你六十八、七十八呢?朋友三三兩兩老了走了,隻剩你一個人。敬老院虐待老人的事出了這麼多,請保姆,可保姆人心隔肚皮,尤其過年、過節,人家兒孫雖然光顧玩手機,但至少也有兒孫繞膝,你一個人對著牆壁孤苦伶仃。”
“還有住院,人家家屬噓寒問暖跑上跑下,你一個人病著去繳費辦手續,護士不得空你還要一個人掛著輸液瓶吃飯、上廁所,病痛本就折磨人,你連個念想都沒有,”唐漾眉毛一耷,表情到位,“媽媽會心疼……”
“666,”蔣時延雙手豎拇指,“周阿姨不愧教語文,逼人相親都能說得這麼感人肺腑,甚至有點道理。”
“對啊,”唐漾攤手,“而且給我介紹的還是一個大學教授,教量子物理,年齡33歲,身高183公分,身份證照片都過得去。”
蔣時延不敢相信:“你還真去了?”
“我真勇士。”
服務員上完菜,唐漾邊吃邊道:“剛見麵還OK,戴眼鏡斯斯文文,開口第一句問我有房嗎,我說有,他說他也有房,我想著相親可能是這樣,就沒在意。結果第二句,他希望我們把各自的房子賣了,然後全款買套大躍層。”
唐漾說:“我一句‘我對房子沒太大需求’還沒出來,人就道,希望房產證寫他姐姐的名字,因為他爸死得早,大學一路讀到博都是他姐姐、姐夫供的,然後希望婚後把姐姐一家和他媽都接過來,我們住一樓,他們住二樓。”
唐漾越說越好笑:“一日三餐要我做,家務要我做,我出門交朋友全部要彙報,工資要上繳,婚後一年內要小孩,他媽喜歡孫子,所以一定要生到男孩。如果和我的工作起衝突,希望我辭職,說什麼女人工作穩定就行了,太上進不好。”
蔣時延“哇”一下捧場:“他有幾寸他好棒棒,要不要為他轉圈圈,要不要為他鼓鼓掌。”
下一秒,他嘁一聲,道:“唐漾你別告訴我這種餿湯、餿飯你也吃。”
“吃毛吃,還餿湯、餿飯,”唐漾朝他碗裏丟了塊肉,“你威風八麵,一網紅男神用詞有點偶像包袱好不好。”
蔣時延學她:“你威風八麵,不要說髒話好不好。”
唐漾掄起桌下雜誌就朝他背上砸,沒什麼力道,蔣時延配合地吃疼:“輕點!”
唐漾又笑。
兩人吃完快九點。
店裏空調開得高,出去不冷,衣服抱在手上。
蔣時延喝了二兩小酒,叫人過來接。
掛完電話,他拍一下唐漾外套示意她穿上:“你回翡翠園還是去周阿姨那?送你?”
“回我媽那,別送了,待會兒我媽看到你得問東問西,”唐漾拉好拉鏈,作揮手狀,“你出差時差還沒倒過來,趕緊回去睡。”
兩人又閑扯一會兒,一輛牧馬人停在路旁。
馮蔚然是蔣時延的妹夫,也是兩人大學同學,三人打完招呼,馮蔚然催道:“快上來,有攝像頭,三分鍾。”
蔣時延想到什麼,麵向唐漾:“那你明天還去相親?”
“去啊,下午剛好有空,都說了我媽說得很有道理,”唐漾無奈,“你爸媽不催是你的福氣,不遇到奇葩算我的福氣。”
蔣時延還沒開口,馮蔚然接話:“怎麼不催,延哥聽不得嘮叨都搬出去住了。”
唐漾還沒來得及嘲笑,便見馮蔚然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不過亞男一直奇怪,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延哥你和漾姐高一就認識了,這麼多年有沒有——”
“別開這種玩笑。”唐漾打斷馮蔚然。
“別開這種玩笑。”蔣時延默契地皺了眉。
唐漾笑著解釋:“我就一俗人,朝九晚五也沒什麼詩和遠方,蔣大佬這樣的鑽石級窩邊草還是留給牙口好的人來。”
蔣時延微笑:“155公分,A CUP確實怕拖累基因,不知道以前誰留短發別人說是我弟。”
唐漾被踩著尾巴,睜大眼瞪人:“蔣時延你給我說清楚,誰155了,誰A CUP了,大庭廣眾你這人會不會尊重女性——”
蔣時延:“是你說話聲音大,還是我說話聲音大……”
眼看著一場小學生水準的架要吵起來,馮蔚然趕緊拉住:“欸欸,快上車,要被拍照了,漾姐路上小心。”
麵對別人,唐漾秒變順毛:“我媽就在背後那小區,幾步路,你們也注意安全。”
馮蔚然點頭,車輛啟動。
唐漾站在光源中心跟兩人揮手,個子不高,身段卻是極好,眉眼是男女通吃的精致秀氣,小鼻梁、長睫毛,一雙大眼睛水波盈盈的……
蔣時延收回視線,點了根煙,吸一口。
回去的路上沒什麼車,他把腕懸在開了一半的窗外,然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癱在副駕駛座上,半合起眸。
安靜間……
馮蔚然:“媽之前還在說好久沒見漾姐了,講真,漾姐人很好——”
“和她不可能,太熟了。”蔣時延淡淡道。
也不知道馮蔚然聽到沒有,蔣時延睫毛抖了一下,重複:“真的太熟了……”
馮蔚然看了他好幾眼,沒忍住:“漾姐以前和那誰,不也鐵哥們,不也在一起了,大學時亞男一直給我說他倆好甜好甜,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分手了,叫宋什麼來著,宋璟——”
馮蔚然“吧”字還沒出口,蔣時延突地按下敞篷鍵,車頂唰地收下去,寒流撲進來。
馮蔚然呼吸困難:“蔣哥!”
聽不清。
馮蔚然喊:“延哥!”
聽不到。
一月晚上的冷風和冰刀子一樣,瞬間踩上六十碼的速度撲簌簌地朝人臉上割。
馮蔚然快哭出來:“爸爸,爺爺,蔣大佬,我手都快沒了……”
嚴重程度堪比把人從冬天的被窩直接拎到雪山山頂的酷刑持續了足足十秒,“唰”一下,車頂上升。
“哢嗒”,歸於平靜。
馮蔚然踩好刹車,伏在方向盤上喘氣,喘著喘著,轉過去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個單身小舅子,可我還上有老下有小,求你為你大外甥想一想,我說什麼幹什麼了你這麼激動,大冬天的這麼玩,你怎麼不去拉斯維加斯賭一把——”
“不好意思,”頂著雞窩頭的蔣大佬靠在副駕位上,食指緩緩摩挲著熄滅的煙頭,“喝醉了。”
馮蔚然:“……”
蔣時延:“發酒瘋。”
馮蔚然:“……”
蔣時延鼻尖哧出一絲笑,漫不經心道:“怎麼,沒見過?”
馮蔚然想說什麼,見蔣時延一臉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繼續作妖的表情,默默把話咽下。
馮蔚然把大佬送到家,又回自己家,一進房間就給老婆大倒苦水。
蔣亞男敷著麵膜,口齒含混不清:“漾姐知道我哥胃不好,哪能讓人貪杯,二兩低度不能再多,能撂他千杯不醉?”
“那?”馮蔚然委委屈屈把場景複述一遍,可憐還沒開始賣。
蔣亞男擰眉:“你提宋璟了?”
馮蔚然迷茫:“不是延哥的高中室友嗎,為什麼不能——”
話還沒完,蔣亞男罵了句“活該”,扯了麵膜朝他腦門上拍去。
與其說是踩雷,不如說是護短。
是的,蔣時延把自己在車上那股子莫名的情緒歸結為——護短。
畢竟,那個人是唐漾。
要說起他和唐漾,可以追溯到高一。
開學伊始,兩人就是同桌。
學生時代,好像每個班都有一個特別高、特別壯、體重兩百斤已上的胖子,一身白軟肉,愛打遊戲,頭腦聰明但粗心大意,見誰都笑得樂嗬,比如,蔣時延,同學們叫他“胖哥”。
還有一個女生,個矮微胖,名列前茅,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偏偏課桌裏也堆著最新出的言情小說、遊戲手卡、知音漫客,大大咧咧,很愛幫忙,人緣好到性別模糊,比如,唐漾,“漾哥”。
兩位“大哥”坐一起,自然是班主任重點關注對象:“唐漾、蔣時延你倆上課說什麼呢,說得這麼起勁,要不要到辦公室來說給我聽聽。”
“零食不允許帶到教室,強調了多少遍,蔣時延你還在課上撕薯片,發出‘哢’聲?還有你唐漾,笑什麼笑,先把嘴給我擦幹淨。”
“……”
鬧騰歸鬧騰,終歸是那個充滿青春活力年齡。
《惡作劇之吻》火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剛好兩人後麵坐了個“一中江直樹”宋璟以及“一中裴子瑜”常心怡。
班上大部分女生都喜歡宋璟,自然包括唐漾。
大部分男生都喜歡常心怡,自然包括蔣時延。
巧合的是,蔣時延是宋璟的室友,也是宋璟為數不多的朋友。常心怡和唐漾是室友,也對能在人圈裏打轉的唐漾極為依賴。
一經發現彼此藏著的心思,兩人就迅速結成革命戰友,並擊掌起誓——每晚去跑步,爭取一個月內光速瘦下來。
奈何晚上的食堂總比白天誘人。
沒跑兩步,蔣時延便扶腰喘氣:“一碗麵條太多,要不然買倆雞腿吧,今晚吃夜宵,明晚我們多跑兩圈。”
唐漾是幹大事兒的人,吞了吞口水,隨即正色:“油炸的,多跑兩圈減不下來。”
蔣時延累到不行:“那漢堡,漢堡行不行,不補充能量我會死在操場上,立刻,馬上。”
唐漾搬不動兩百斤,內心掙紮片刻:“我們吃雞肉卷吧,雞肉卷裏菜多,我媽說吃菜不長胖……”
這樣的情形重複上百次,兩人的減肥計劃踩著高一的尾巴宣告失敗。
如果說宋璟借著蔣時延的關係,真的和唐漾熟起來,甚至可以三人約電影,算安慰;那麼分科考試中,宋璟和常心怡雙雙去了實驗班,而唐漾發揮失誤,和蔣時延留在平行班,絕對是噩耗。
十五六歲,女孩子的暗戀似乎比男孩子更堅韌一些。
蔣時延在網吧消化悲痛的高一暑假,唐漾卻一個人在家閉關,刷了整整一摞的教輔。
當高二開學,蔣時延宣布自己對一個學姐一見鍾情時,唐漾已經在摸底考試中,從年級三百多名躥到了第九名。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同學們驚奇地發現唐漾話少了,安靜了,學習更認真,便慢慢地把稱呼從“漾哥”改成“大神”。大家也發現,她對胖哥似乎和高一一個樣。
別人問唐漾一道題,唐漾總是耐心講完。
蔣時延問唐漾一道題,唐漾耐心講完,嫌棄一次:“求離心率這道題我昨天才給你說過,就換了個條件,這是重點,標個星號會不會,讓你做錯題本你是在夢裏做的嗎?”
嫌棄兩次,“選A,A,‘吭’是二聲,不是四聲啊,哥,我要再給你說第五遍我就是狗。”
可每當蔣時延偏過頭笑嗬嗬地喊“漾哥”。
都叫人了,還能怎麼辦,得!
唐狗捂著發疼的腦袋歎了口氣,接著嫌棄,接著講……
到高三,蔣時延成績已經穩在了前五。
四月份,進入高考衝刺期。
一中是全寄宿製,不少家長在學校外麵租了房子,專門給孩子做好飯,用保溫桶拎到校門口。大中午人擠人的情形堪比春運。
唐漾的老爹是中鐵工程師,經常項目一開就到深山老林,幾個月甚至幾年才能見一麵。唐漾的老媽是A市語文調研組的特級教師,還沒開年,就被中考命題組接走,扔給唐漾一筆生活費就徹底斷了聯係。
高三進入新搬的獨立校區,食堂飯菜難以入口。
在別人吃著冒著熱氣的飯菜,感受父母親情的時候,唐漾則饑腸轆轆地對著蔣時延遞到麵前一碗雞湯為難:“這是你媽給你準備的,我喝了不太好吧。”
“我這麼胖,不會缺營養,你先吃,你吃剩了我掃尾,”蔣時延覺得女孩子很囉唆,“快吃快吃,待會兒就冷了,哪兒來那麼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