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時延歎了口氣,把那碗湯推到它麵前:“唉,吃吧,吃吧。”
蔬菜看看蔣時延,又看看湯,用圓滾滾的小胖爪把湯推還過去,然後朝他露出個類似憐憫的表情……
蔣時延的心態徹底崩了。
晚上十點,唐漾剛躺上床,就接到了延狗的電話。
對方的嗓音微啞又帶點頹然,喚:“唐漾。”
唐漾剛陪老媽刷完泡沫劇,男主公司破產,臨跳樓前也是用這樣的聲音給女主打電話。
聽到這聲名字,“我在,我在,”唐漾噌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一邊手忙腳亂穿衣服,一邊道,“蔣時延,你穩住!穩住啊!你給我說你在哪,我馬上過來找你!千萬別衝動!”
蔣時延聲線飄忽:“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唐漾後背一涼,“但無論發生什麼事兒都給我緩一緩啊,蔣時延!”唐漾加重語氣,“我知道生意場上有很多事情,你不要給我想著一了百了,錢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了就真的沒了……”
唐漾慌裏慌張還沒找到鑰匙。
聽筒裏,蔣時延的聲音傳來:“我和蔬菜發生了一點矛盾。”
“……”
蔣時延:“它踩壞了我辛辛苦苦給你帶回來的禮物。”
“……”
“所以作為補償,”蔣時延小聲了些,聽上去很委屈,“你可以請我吃一個甜甜圈嗎?”
嚇到我,沒保管好我的禮物,還要我請你吃甜甜圈?你怎麼不綁個竄天猴,上天和煙花肩並肩?!
唐漾深吸一口氣,道:“三秒之內,掛斷電話。”
在我沒有爆發之前。
蔣時延瞬間收好先前的戲份,低聲道:“我到你家樓下了。”
唐漾:“我們之間的友誼並不足以讓我下樓。”
蔣時延好說話的樣子:“那我隻有給周阿姨打電話,說唐漾手機是不是沒在身邊,可不可以請她——”
“算你狠!”唐漾重重掐斷電話。
路過梳妝台時,她撈起眉筆,思考一秒,懶得卸,又放下。
五分鍾後,翡翠園樓下。
唐漾推開單元門,便看到了停在路旁的車。
唐漾走過去的同時,蔣時延也下車朝她走,手裏拎著一個透明的食品袋。
蔣時延遞給她:“你不請我,我請你好了,喏,甜甜圈。”
唐漾瞥一眼,沒接。
她緊了緊抱在胸前的臂,冷漠無比:“我28不是8歲,謝謝!你可以選擇滾去黑名單或者馬上變一桌滿漢全席。”
“那有難度。”蔣時延還要說什麼,手機震了一下,他接起電話,唐漾跺腳等在一旁。
對方說了什麼,蔣時延應兩聲好,戳唐漾:“快去車上幫我找份文件,就在後座。”
唐漾聽清他說什麼,當即炸了:“車就在你麵前你讓我去拿?你接個電話是沒手嗎?我的蔣大爺……”
蔣時延用食指碰了一下唇,唐漾瞪他歸瞪他,還是過去了。
她的手握上後排的車門把手,哼哼唧唧拉開,看到車內情景那一刹,唐漾的瞳孔輕縮,說不出話……
全套子彈頭有整整三層,展開後,從座位那端伸到了自己眼下。
車頂開了盞小燈,暖黃色調,光線順著衛兵般放置整齊的黑殼排排流淌,直戳心髒。
唐漾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後看,蔣時延哪兒還在打什麼電話。
他插兜走過來,伸手搭上車門,笑得格外蕩漾。
方才某人噤聲時,蔣時延就明白:易女士想給驚喜的思路是對的,隻是不好意思,自己先用為敬。
他低頭迎上唐漾的眼睛,有水波,有柔光。
蔣時延喉嚨發癢,清了一下,道:“如果說什麼可以讓你難受的話,那就是我買完隻是因為不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色號、遇到狗那天扔的哪個色號。”
這個時候的蔣時延怎麼看怎麼順眼,就連懟自己都顯得尤其風趣。
唐漾溫柔地道:“沒關係,直男都這樣。”
“如果說什麼可以讓你好受一點的話,”蔣時延道,“我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色號、扔的哪個色號,全部買回來是因為年終獎調查的時候,女員工說收到這個會很開心。”
蔣時延伸手越過唐漾,準確挑出她最喜歡的色號。
“dangerous,”他低緩念完,偏過頭問她,“開心嗎?”
蔣時延的五官生得極好,斂起平常的玩世不恭,一抹月色灑在他的眉梢,莫名生出些勾人的味道。
唐漾心裏一悸,小聲“嗯”一下,幾乎是踩著他的尾音搶過他手裏那支口紅。
唐漾一邊對著車門塗,一邊轉移話題:“我好像明白了為什麼你以前那麼胖還能找到女朋友。”
蔣時延笑:“攻擊反彈。”
“看在你是第一個送我包包和口紅的漢子的份上,我不計較,”唐漾用手指調了一下唇緣,仰麵問,“好看嗎?”
唐漾是手殘,左邊嘴角朝外漫了一抹口紅,豔色襯著清秀的眼眉。
她看蔣時延,蔣時延亦注視著她。
兩人相距一尺左右,有風在吹,她的呼吸淹沒在風裏,伴著一絲沐浴露的香甜,好似甜在唇間……
蔣時延看著看著,忽然鬼使神差:“以前宋璟沒送過?”
此話一落音,兩人都安靜了。
蔣時延後悔了。
唐漾:“你知道的,他的性格就那樣。”
蔣時延歉意。
唐漾道:“不過在一起的時候他挺體貼,挺……”
“對不起。”蔣時延看唐漾。
“說對不起做什麼,”唐漾扯扯嘴角,“隻剩唏噓吧,當初關係都那麼好。”如今和宋璟已八年沒聯係。
蔣時延:“我……”
唐漾垂眸看鞋尖:“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推開他,打破朋友的界限對兩個人傷害都很大。”
蔣時延嘴笨:“漾哥……”
“沒,沒什麼。”唐漾吸了一下鼻子,朝車裏看一眼。
蔣時延默契地探身把盒子收好,遞給她。
關係再好,終究是異性,忽然而至的軀體帶著和方才一樣、讓人混亂的溫熱,唐漾敏感地朝後避了避:“那我先上去了,你早點睡。”
“你也是。”蔣時延說。
唐漾走兩步,倏地倒回來。
蔣時延舉高袋子,故作誇張:“哇,你還要你的甜甜圈啊。”
唐漾:“送給我的,我為什麼不要?”
蔣時延逗她:“口紅和甜甜圈隻能選一個。”
唐漾毫不猶豫:“甜甜圈。”
蔣時延哧一聲笑,“出息”,都遞給了她。
唐漾剜蔣時延一眼,像怕他後悔般,兩樣都抱緊了,嗒嗒嗒幾步就跑沒了影。
蔣時延再想笑,唇卻牽得費力。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坐進副駕位,關掉燈。
四周昏暗,蔣時延在車頭再摸一個甜甜圈出來,扯開袋子下嘴咬。
兩道聲音好像就在耳畔。
“以前宋璟沒送過嗎?”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推開他,打破朋友的界限對兩個人傷害都很大……”
所以不該提宋璟?
所以為什麼要提宋璟?
所以自己為什麼要鬼迷心竅提宋璟?最後讓兩個人都這麼難受和尷尬。
嘴裏的東西越嚼越不是滋味,蔣時延忍無可忍,循著包裝撥號碼。
“您好,這裏是如景園人工服務……”
蔣時延:“你們做甜甜圈都不用白糖用黃連嗎?”
接線員:“啊?先生,您好,我們每個甜甜圈都是經過嚴格……”
蔣時延扔下手機,一腳油門踩到底。
而十米之外,電梯裏。
唐漾一直恍惚地站著,直到站到有其他人進來了,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按樓層。
“嘀。”電梯上行。
唐漾愛極了電梯攀爬樓層時穩定的狀態。她想,朋友翻車這種經曆,一輩子,在宋璟身上有過一次就已經足夠。
何況蔣時延就是這種會來事兒的性格,他喜歡什麼款的女生,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一分鍾便想明白了先前想了一個小時的事。
唐漾到家後,隨手把那箱口紅放在門後,脫了鞋,倒床就睡。
一夜昏沉,第二天唐漾醒來,隻覺得頭很重。
她渾渾噩噩地撈過手機,看到時間,嚇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下午兩點了?!
唐漾工作日時作息倒規律,可一到周末就顛三倒四。偶爾十點醒,偶爾十一點。
但她受到驚嚇的原因不是時間,而是因為做了一個夢,夢見蔣時延親她,然後她被嚇醒了。
自己被嚇醒隻需要一秒,而從昨晚十一點到現在兩點,經過了十四個小時。
所以在夢裏,蔣時延親了自己……十多個小時?!
已經把自己釘在朋友位置上的唐副處罵出一句“我去”,蔣時延的肺活量這麼大嗎?
她不信!
蔣時延接到唐漾的電話時,正在開車,旁邊坐著程斯然。
他挺意外,本以為唐漾會因為某個名字躲自己一陣。
“漾妹作甚?”他把音樂調小些。
“妹你妹,”唐漾糾正他的稱呼,“話說,你和你前女友接吻……咳咳,一般接多久啊?”
不待蔣時延回答,唐漾補充:“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做夢,夢了一堆亂七八糟一的事兒,然後順便夢到了,我正在網上算命,要問細節。”
蔣時延沉默了一陣:“你覺得多久算正常。”
唐漾思考了一下,道:“一兩分鍾……最多十分鍾吧。”
她嘴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哽著不舒服。
“偶爾一兩分鍾,偶爾十分鍾。”蔣時延答,程斯然忍笑,蔣時延瞪了程斯然一眼。
唐漾又問:“你們不常接吻嗎?”
“記不太清了,”蔣時延說,“不常吧。”
好像嘴裏卡著的東西被吞了下去,唐漾的聲音輕快了些,又胡扯了兩句道了回見。
車裏,程斯然捂著肚子,笑得不能自已:“不知道是誰重度潔癖接不了吻,不知道是誰作為一個成年人談戀愛就牽牽小手,承包了我們一年的笑點……你對你漾哥還撒謊,良心被豬吃了嗎?”
“等等,蔣大佬,”程斯然思及什麼,“我那天問你親不親唐漾,怎麼親,你明明說的是親啊,還隨她怎麼親。”
等紅綠燈的空當兒,蔣時延敲敲太陽穴:“唐漾是兄弟。”
程斯然:“我也是兄弟。”
蔣時延解釋:“親兄弟和親女人的性質不一樣,女人是異性,兄弟之間就沒那麼多顧忌,關係好隨便來一口並不會有什麼——”
蔣時延話還沒說完,便看到程斯然比洗澡盆還大的臉擱在自己麵前,格外風騷又挑釁:“那你要不要親親我啊?”
蔣時延伸手擋住程斯然的臉,嫌棄道:“傻帽兒。”
紅燈變綠燈,程斯然坐回副駕駛,同樣吐出一個音節:“傻帽兒。”
一個罵在明,一個罵在暗。
兩個人都懶得計較。
幾個路口,到一休傳媒。
蔣時延帶程斯然去拿廣告投放合同的時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郵件。
範琳琅:“漾姐,南津街那個特殊件貸款客戶,就張誌蘭,電話打到辦公室來,說您在她家門口留了名片,讓她隨時找你。”
唐漾想起自己和蔣時延去過的那次,騰出抹水乳的手:“你給她回電話,我一個小時後過去,謝謝。”
範琳琅:“要不我帶上資料到您家樓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好。”
範琳琅:“沒事兒,我剛好值完班。”
唐漾想想,便答應了。
範琳琅本想提前來找唐漾,結果唐漾出發得更早,到彙商接她。
範琳琅在外麵打量好一會兒,才上車,問:“您之前那輛mini不是的紅色嗎,怎麼換了黑色。”
唐漾笑:“我媽之前開出去過,後來扔車庫忘了加油。”
“我以為老年人都喜歡穩重的顏色,沒想到阿姨還挺洋氣,”範琳琅想到平時同事們在背後討論唐漾的包包、衣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別說您家放著彩虹糖。”
唐漾隨口:“差不多。”
範琳琅想了解什麼就問什麼,止於隱私,又不陰陽怪氣。
近半個小時的車程聊下來,唐漾在心裏又對她親近了些許。
兩個人來到幸福花園,有老太太認出唐漾,熱情地給兩人說上次看到張誌蘭穿裙子,大冬天的,大腿都露出來了,成何體統,到小區撿垃圾也比她那樣強!
唐漾含混地點頭。
“特殊職業吧,”範琳琅語氣有了遠離的意思,“我們小區老太太也這樣,但嘴碎歸嘴碎,有什麼消息都是最新的。”
唐漾:“先看看。”
兩人上樓,敲門,門開。
唐漾認出張誌蘭的同時,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們嘴碎的原因。
因為美,無關年齡和容貌,衝擊力遠強於證件照。
即便在家係著圍裙做事,張誌蘭也化了淡妝,眉眼細長,帶著一絲孤高。
看見來人,她猶疑:“唐副處?”
範琳琅指唐漾,先道:“這位是唐副處,”再道,“我是範琳琅。”
張誌蘭在圍裙上擦擦手,招呼兩人進去坐。
唐漾和範琳琅禮貌地打量著。
張誌蘭的家很小,但很幹淨,牆角和窗戶一塵不染。窗簾似乎是用很多塊布拚在一起的,但有人在縫隙間繡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諧的色調進行了統一。
張誌蘭家有兩個小孩,唐漾經受過親戚家熊孩子的折磨,來之前已經給自己打了預防針,可見到後,她心裏生出妄加揣測的罪惡感。
大的那個上了小學,坐在一張碎木條拚的書桌上寫字。小的坐在哥哥的書桌旁,乖巧地翻著連環畫。
大部分小孩見到陌生人都會害怕或者露怯,而張誌蘭喚“閔木”“閔林”,介紹來人後,兩個孩子站起來,清脆地喊:“唐阿姨,範阿姨。”
唐漾和範琳琅給母子三人拎了袋龍眼,兩個孩子想吃,用眼神看了看張誌蘭,得到張誌蘭的應允後才克製地拿了兩個,吃完把殼和核兒放進垃圾桶,接著做自己的事。
“好乖。”唐漾打心底覺得他們可愛。
張誌蘭道:“都很懂事,愛看書,忙不過來的時候會主動幫忙。”
又說了兩句家常,範琳琅拿出了記錄本。
張誌蘭給了兩個孩子五塊錢,讓他們出去買糖,等他們關好門,這才敘述情況。
張誌蘭的父母是烈士,她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名字是孤兒院的院長取的:“誌”是父母,“以身殉誌”;“蘭”是自己,“空穀幽蘭”。
然後她有個中學同學,叫閔智。
張誌蘭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閔智參軍入伍。
張誌蘭二十歲那年,回到A市,閔智考上軍校,兩人結婚。
張誌蘭二十二歲那年,和閔智有了第一個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歲那年,兩人收養了戰友的孩子,買了麵包車。二十八歲那年,閔智的母親生大病,同年,長江中段洪災,閔智犧牲。
部隊給的安葬費不多,張誌蘭掏空積蓄還清醫院的欠款,然後舉家搬到了這裏。
因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於住在這裏的租金。
唐漾偏頭調整了一下情緒,詢問她購買江景房的動機。
張誌蘭的聲音和方才一樣平常:“說出來很好笑,那個地方是他以前說以後想買的,他喜歡那兒的位置結構,我喜歡那能看到長江,他走的地方。”
張誌蘭說:“他們老家那邊有種說法,生前有願望沒了,死了會停在奈何橋,孟婆不給湯,他入不了輪回道,時間久了再也翻不了身。”
張誌蘭從側邊的抽屜裏給兩人拿了一本相冊,笑道:“他人很好,模樣俊,我舍不得。”
張誌蘭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裏某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黃,敬軍禮的男人一身橄欖綠,頭頂鮮紅的國徽,笑起來有顆小虎牙,和春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