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星星》上(3 / 3)

蔣時延的一休傳媒每年年初都會出一套專題紀錄片。

唐漾給他發短信時,他正在聽各個製片人做選題報告。

蔣大佬中午確實無聊到刷《跳一跳》(遊戲名)的排名,可下午忙得要死啊。

而提前撤退又吹了牛的後果就是——助理哭嚷說今天一定要結果,要不然樣片下不來。蔣時延的耳朵上掛了副藍牙耳機,一邊開車,一邊聽大家激情澎湃。

有從聽評書切入的,有從國企切入的,有從賣白菜切入的。

提得最多的,是學術界的年輕化,大學教授們的王者峽穀和蹦迪。

蔣時延學生時代幾乎沒被老師表揚過,自然對這個職業不感冒。

聽到一個製片人念備選人物:“交大物理係教授,賈某某,33歲,主攻量子物理和……”

唐漾提過,她之前的相親對象,年齡33,大學教授,教量子物理。

“等等。”蔣時延道。

耳機那頭,眾人屏息。

良久。

蔣時延助理在那頭問:“蔣總……”

蔣時延:“繼續。”

唐漾四點半踩點出樓,一眼便眺到蔣時延站在台階上打電話。他腳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地上的凸雕。四個圈的R8和冬日陽光一道成為背景板,停在台階下。

唐漾感受到包裏震動,朝他揮手。

蔣時延收了手機。

走近。

唐漾:“到了多久?”

蔣時延:“剛到。”

蔣時延打量唐漾,半晌,道:“以後少穿粉色衣服吧。”

“中年少女都愛粉色你不知道嗎,”唐漾順著他目光,看到自己中午不小心灑在羽絨服衣擺的奶油漬,徒勞地抹兩下,“淺色是挺容易弄髒……”

蔣時延認真道:“顯胖。”

唐漾一口氣堵在喉嚨,抬頭直視他,微笑:“知道你到現在都還沒有女朋友的原因嗎。”

蔣時延不接她的話兒,又來一句:“看著都快九十斤了。”

九十二斤善於藏肉的唐副處立馬笑彎了眼,拍著他的胳膊:“太!優!秀!”

雙方的讚美都很真誠。

唐副處願意忽略掉蔣大佬電話裏的劍拔弩張,和同樣願意忽略掉唐副處亂七八糟相親對象的蔣大佬達成短暫的和解。

蔣大佬眉間蓄了點笑意,然後打開車門,彎腰,向一臉傲嬌的小朋友伸手做邀請狀。

唐副處清了清嗓子,起了點職場精英範兒,身姿嫋娜並心情愉悅地上了對方的愛車。

路上,唐漾接到甘一鳴的電話,回答:“和朋友出去了,沒找張誌蘭,我知道沒必要……嗯,謝謝甘處,不用算在加班時間裏。”

唐漾剛調回來的時候,蔣時延在彙商官網上看過信審處工作人員的照片。

等她掛了電話,蔣時延道:“甘一鳴給我感覺像……切厚了的脂肪。”

“直接說油膩不好?”唐漾在別人麵前掩飾自己,在蔣時延麵前不會。

“偶爾裝一下,不被雷劈,”蔣時延輕笑一聲,“其他同事呢?相處還好嗎?”

“還行,”唐漾道,“可能有背後說是非的,但麵子上都還挺和氣。”

唐漾說了幾個好玩的事兒。

蔣時延如常道:“你再厲害也才出來一年多,那些都是辦公室混熟了的人精,反正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拿什麼。”

唐漾“嗯”一下,偏頭望見一張俊俏的側臉。她還沒來得及接話,下一秒,俊臉上薄唇一本正經地一張一合:“胸大、腿長就不要貪圖了,維持智商的話,每天早晚可以堅持喝旺仔或者未來星。”

唐漾不否認自己方才有一秒的動容,微笑道:“您正經說話的時候人模狗樣格外帥氣。”

蔣時延頓一下:“我不說謝謝沒關係?”

唐漾大度:“您隨意。”

下車後,唐漾開了步行導航。

沒走幾步,她和蔣時延都凝了臉色。

南津街外街煥然一新,一路之隔的內街卻是狼藉一片。七七八八的鋁皮窩棚東倒西歪,這家房前的洗碗水流到下一家的鍋爐邊,路麵漆黑,屋內時不時傳來一聲打罵,一股魚和家禽的腥臊味撲鼻而來。

內街盡頭有片稍微整潔的樓房群,唐漾看過路標:“應該是那。”

蔣時延瞥一眼超載的垃圾桶:“應該從車上拿把傘下來,萬一待會兒遇見流浪貓、流浪狗什麼的……”

唐漾走到步行道上,嘲笑道:“你一米八八是長著玩的嗎?”

不等蔣時延回答,唐漾“噢”拖長調子:“好像是欸。”唐漾道,“不知道大三陪誰回學校,誰手上拎倆鹵翅,被一流浪狗盯上,拔腿就開跑,結果越跑狗越追,最後扔了鹵翅,雙手抱胸,那聲尖叫……嘖嘖。”

蔣時延冷笑:“說得好像你沒跑一樣。”他打量四周。

唐漾嘁道:“你不跑我能跑嗎……”

尾音淹沒在三米外一條癩皮狗饑餓的眼神下。

蔣時延看了一眼,很確定:這是一條瘋狗。

他早已不是那個慫少年,現在的他不會害怕正常情況下、正常的流浪狗,可這是一條瘋狗,他不能拿唐漾和自己的生命安全開玩笑,真的。

蔣時延剛想把唐漾朝後拉。

唐漾思考半秒:自己穿著高跟鞋,不能陪“蔣大壯”犯蠢。也幾乎是同時,“唰”的一下把他拽到自己身旁。

流浪狗“嗷”聲低吠,一下一下用前爪刨地。

蔣大佬假裝冷靜,曉之以理:“跑吧,我現在是百米健將。”

唐漾和狗對峙。

蔣大佬吞了吞口水,動之以情:“它撲上來我們都得玩完,我用我曾經的那一百斤肉發誓,我可能大概或許願意跑你後麵。”

唐漾沒反應,堅持拉住他。

流浪狗背上流著膿,蔣大佬強忍住不適,倒吸口氣:“唐漾,真的,我突然想起我家還有兩個快遞,我先走一步——”

流浪狗狂吠一聲,蔣大佬渾身一震,蓄勢待發的唐副處從包裏摸出口紅,彎腰作撿石子狀,然後又快又狠地把口紅擲了出去。

流氓狗吃痛,瞪著兩人的眼睛紅如浸血。

唐漾借著蔣時延的胳膊作支撐,側抬一隻腳,扯掉黑色高跟鞋,突地揚起來,流氓狗“汪”一下,夾著尾巴跑遠。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等蔣時延回過神來,唐漾已經穿好了鞋,保持著挽他胳膊的姿勢,鬆了口氣道:“蔣時延你是不是有毒啊,說什麼來什麼,老娘新買的‘子彈頭’……”

其實以前兩人也有過肢體接觸。送別時的擁抱,酒醉後的攙扶,擊掌,拉鉤……

大概現在在吹風,也大概很久沒有被保護,所以蔣大佬顯得格外不自在。

蔣時延想,唐漾是真的瘦了很多,比上次見麵的九十斤更瘦,現在八十,不能再多。

她下意識拉自己的時候,手搭過來,都沒什麼重量,細軟輕飄,像……

蔣時延有點強迫症,偏偏又找不到形容詞,心裏像擱了隻軟貓爪,輕輕地撓。

蔣時延許久沒有接話。

唐漾抬頭看他:“我沒叫你賠啊。”忽地看到了自己挽著他的手。

如果是兩個女生,唐漾覺得很正常;如果是情侶,唐漾覺得很甜;但放在自己和蔣時延身上……世界突然變得安靜。

隻剩下風聲沙沙以及急促的呼吸。

雙方在凜冽的寒風中裝了好一會兒雕塑。

唐漾情緒複雜地道:“你覺不覺得我倆這樣特像倆大老爺們挽在一起……奇奇怪怪?”

蔣時延喉嚨動了一下:“加一。”

唐漾“嗯”一聲,“那還是別挽了。”

蔣時延白了一眼:“是你挽的我。”

唐漾有一瞬的尷尬,故意冷著臉:“你就不會把我的手拂下來?”

蔣時延同樣冷著臉:“你不會自己放?”

唐漾深呼吸,想撒手,蔣時延卻故意把她的手臂夾緊,唐漾想抽抽不動,瞪他,蔣時延鬆開手臂,唐漾悻悻地收回來。

一秒,兩秒,三秒。

頭頂傳來一道哧聲:“含羞草都沒你縮得快,還大老爺們——”

唐漾一腳跺過去,漆黑的鞋麵立刻印上一個鞋印。

蔣時延:“五位數,微信轉賬,謝謝。”

唐漾朝他右腳再踩一下:“兩清。”

然後朝前走。

蔣時延臉色都沒變一下,跟上去:“以你這種邏輯做信審,彙商現在竟然還能保持綜評第一,到底拜的哪家大佛,這麼靈光。”

唐漾停步看他:“你覺得從事銀行業務靠的是運氣嗎?”

蔣時延回眼神,難道不是?

唐漾微微一笑:“靠美貌。”

蔣時延“哦”一聲:“幸好不是靠身高。”

唐漾一口氣還沒喘上來,又聽見蔣時延感慨:“怪不得我公司的發展如此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繁榮昌盛……”

唐漾:“……”光天化日下,不要臉的嗎?

兩人約等於小學三年級水平的對話持續一路,終止於寫著“幸福花園”的簡陋小區內。

張誌蘭不在家,婆婆和小孩也不在。

唐漾和蔣時延上下樓好幾次,確定沒錯後,唐漾敲開一樓麻將館的門:“請問301的張誌蘭還住在這兒嗎?”

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大媽道:“在啊,隻有周末不在,好像說是要回城郊看張誌蘭她媽。”

大媽又問:“你們是她朋友,還是親戚啊?”

“不是,”唐漾禮貌道,“她朝我們單位遞了資料,我過來看看。”

唐漾的長相清靈秀氣是極討中老年喜歡的,帶點小乖,蔣時延也是五官明朗,加之兩人氣質、衣著都出眾,一個短發老太太熱情地把兩人迎進去,大家頓時你一句我一句聊開了。

說張誌蘭一家搬過來小半年,她婆婆每天早上在小區門口賣油條,白天帶兩個小孩。

張誌蘭不知道做什麼工作,反正每天花枝招展的,下午上班,半夜才回來。

“能是什麼正經工作啊。”一群大媽擠眉弄眼。

一個道:“上次我好心問她,她還挺不耐煩的,說了個店名,什麼海道日本什麼……”

唐漾:“北海道日本料理。”

“對對對,就是這名兒,”大媽“嘁”了一下,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還說正經工作,沾上日本能有什麼正經……”

前前後後聊得大媽們忘了做飯的時間,蔣時延和唐漾出小區時,黑透了的夜色宛如墨盒潑灑在天空。

兩人回到車上,唐漾又接到甘一鳴的電話,蔣時延還沒來得及吐槽,自己的手機也亮了。

蔣媽媽易芳萍年齡越大,嗓門越大。唐漾坐在副駕上,聽得一清二楚。

“我嘮叨你的電話都從每天半小時變成二十分鍾了,你這周還是不回來?”

“不回,”蔣時延戳穿她,“因為月底你的通話時長用完了。”

“你——”蔣媽媽捂胸吸氣聲從電話裏傳來,“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惡意揣測你老媽,你就不能體諒一下老母親盼遊子歸家那種迫切的心情嗎?”

說著,蔣媽媽還格外逼真地抽噎兩下:“我知道,你長大了,媽媽老了,你翅膀硬了,媽媽也管不到你了,但你能想想媽媽的感受嗎?每天麵對你空蕩蕩的房間,飯桌上空出來的位置,連你最喜歡的番茄炒蛋都不想做,因為害怕沒有人吃……”

蔣時延:“我和唐漾在一起。”

“唐漾回來啦?!”蔣媽媽的憂鬱登時一掃而空,立馬轉換成歡快的大嗓門,“什麼時候回的啊?是放假還是調回來啊?待多久啊?”

劈裏啪啦一通問,蔣時延還沒來得及回答,蔣媽媽又飛快道:“怎麼問你什麼你都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快把電話給糖糖。”

蔣時延偏頭看唐漾。

唐漾笑著接過手機:“易阿姨,您好……嗯,快半個月了……不走了,也方便照顧我爸媽……”

易芳萍問什麼,唐漾答什麼,聲音又軟又有耐心。偶爾易芳萍開一兩個玩笑,唐漾也樂得不行。

和車廂內愉悅的氛圍相比,麵無表情的蔣大佬顯得格格不入。

半小時過去了,唐漾把手機還給蔣時延,聽筒裏還傳來蔣媽媽的叮囑,“說好了要過來玩可別客氣啊,阿姨給你做你喜歡的佛跳牆,如果你忙的話,阿姨做好了端過來找你也行……哎呀,糖糖回來可太好了,太好了。”

蔣時延把電話放耳旁,真的沒脾氣了:“媽。”

蔣媽媽仿佛被人從美夢裏叫醒般,愣了一下:“我剛剛給你打電話是要說什麼來著?”

蔣時延:“你讓——”

蔣媽媽沒耐心聽完:“好了,好了,我的廣場舞馬上開始了,忙著出門呢,掛了啊。”

說罷,不待蔣時延開口,“嘟嘟嘟”,利落又幹脆。

上一刻還溫情慈祥的母親,這一瞬,留了個冷漠的忙音。

望見蔣時延一臉“我怕不是易芳萍的親兒子”的表情,唐漾覺得自己作為兄弟,有必要安慰一下。

一個是番茄炒蛋懶得做,一個是佛跳牆送過去,隔著一條銀河係的差距。

“沒關係,”佛跳牆待遇的唐副處拍拍番茄炒蛋蔣大佬的頭,甜甜道,“我也不是易阿姨的親女兒啊。”

唐漾陳述的是事實。

蔣時延微笑:“並沒有覺得好受一些。”

唐漾道:“假在安慰,真在炫耀。”

蔣時延:“還想吃美蛙魚頭嗎?地圖上沒定位但我去過。”

他一句“不想帶你去”還沒說出來……

“今天不行欸,”唐漾故作遺憾,“甘處長剛剛給我打電話,說晚上有部門聚會,不能缺席。”

本想拒絕人,結果被拒絕。

蔣時延一口氣堵在喉嚨,手握著車鑰匙卻點不著火。

一次,“哢”,熄滅。

兩次,熄滅。

第三次,方才啟動。

蔣時延握著方向盤,麵色如陰天。

唐漾找回明明是自己趕跑了狗、還被人嘲笑是含羞草的場子,玩個遊戲都開心到不行。

遊戲音樂太小,她把音量調大一些。

瞥一眼某人的神色,嗯,那就再大一些。

半個小時無言,抵達甘一鳴口中的悠然居。

蔣時延言簡意賅:“滾下去。”

唐漾麻利地下車,眉眼彎彎地朝駕駛座揮手:“謝謝您。”

蔣大佬心塞一路,唐副處最後的笑容是絕交的催化劑。

蔣大佬“嗯”都懶得“嗯”了,換擋準備離開。

唐漾“欸欸”兩聲扶住車窗。

蔣時延轉過頭來。

車窗上那張臉逆著路燈的光線,巴掌大小。

一雙眼睛大而黑亮,盈盈的,宛如蓄著水光。

她“哇”的一下,眼睛如會說話般,楚楚可憐道:“蔣時延,你都不叫我少喝點酒了嗎?”

哪能不知道她這是戲精上身,蔣時延心口還是驀地一窒,隨即,擠出一個極似唐漾的刻薄笑容,學她之前:“今天不行欸……”

尾音長長的。

唐漾扭頭就走,蔣時延的油門轟得震天響。

自此,雙方原因不明,恩斷義絕,沒有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