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罵了一聲娘,快步跟在棉帽男身後。
來的時候是向上爬,現在要回去了,還是向上爬,這麼“狗血”的事情,該找誰說理去?
隊伍在不斷地向上走著,起碼,從身體對重力的感受來講,確實是這樣的。我每一次抬起腳,再踩下去,都比邁步之前要上升一點高度。
大風呼嘯著,趕跑了本來就稀薄的氧氣。隊伍裏所有人都走得很吃力,支撐慎吾和小希的,可能還有內心裏的信念;對於懷疑“向上走”理論的我和水哥來講,步子就邁得更艱難,簡直每一步都走在崩潰的邊緣。
我們花了幾乎是剛才三倍的時間,才回到通往神湖的那條路上,隊伍沒有在這裏停留一秒,而是直接朝上爬去。
在漫天風雪中,我看不見隊伍帶頭的那個人,到底是慎吾還是小希,總之一定是他們倆的其中之一,要不然的話,不會走得那麼堅定。
而走在隊伍最後的我,每走一步,都在質疑自己的決定,在考慮是不是要掉頭一個人下山,每走一步,我都在懷疑下一步的時候,我是不是會跪倒在雪地裏。
但是,在求生欲望的支配下,身體像是個超負荷運轉的機器,機械地向上走著。每一分鍾都如此漫長,我既覺得自己離開那堆石頭,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又擔心走了那麼久,怕是還沒向上移動五十米。
我身上除了不斷運動著的雙腿,其他部分都似乎凍成了冰塊,如果不小心撞到硬物上,應該會嘩啦啦碎成一地。同樣快要被凍僵的腦子裏,卻突然跳出一個想法:一九九〇年的那支中日聯合的登山隊,也遭遇了這樣的暴風雪嗎?
一整支探險隊,十七個人,是我們現在人數的兩倍還多,一個都沒能下山。他們究竟是像報道所說,是在半夜被雪崩埋住了,還是說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想要下山,卻被誤導著繼續向上爬?或者反過來說,他們是向著山下走,但因為確實發生了的重力反轉,反而到了更高的山上?如果真是這樣,倒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人的屍體,是出現在比假設遇難的三號營地海拔更高的冰川上。
我搖了下腦袋,心裏暗暗覺得好笑。自己這一隊人分分鍾要死在這雪山上了,還有心情去想多年前的登山隊?
更何況,從小木屋裏翻出來的那份實驗報告,以及我背包裏藏著的一把紅色陶瓷手術刀,都在暗示著當年那支登山隊並不是單純的登山隊。他們瞞著敬奉神山的雨崩村民,在山上進行著某個神秘的實驗。
或許是這場實驗真的激怒了卡瓦格博的山神,所以奪走了這十七個人的生命……
不對,按照我的推測,那一個在大學裏跟小希談戀愛、懂日語的任青平,應該是十七個人裏麵的一員,他成功地存活了下來,並且下山當起了大學生,直到他被大卡車撞飛的那一天。
從現在得到的信息看來,任青平是他的化名,本名應該是叫仁青平措,他並不是雨崩村民,但應該是住在太子雪山腳下的某一個村落,對卡瓦格博的情況比較熟悉,所以在一九九〇年的那支隊伍中,擔任向導之類的角色。
時隔二十多年,在任青平或者是偽裝成任青平的人的引領下,他曾經的戀人小希,懷著重見男友的希望,又回到了這座雪山上,順便捎帶上了我和水哥這兩個倒黴蛋。
至於慎吾、美子、棉帽男,還有死在鬆樹上的小野君,這夥人無論是不是“重力反轉”這一騙局的演員,他們來卡瓦格博的目的,都不是自己聲稱的那麼簡單。
至於小明,我現在已經能確定,她不是一個簡單的日企員工,加入我們這個團隊,從一開始就帶著目的,起碼在這趟自駕遊行程之前,她就認識慎吾、美子這幫人,並且接受了某些指令,來引導我跟水哥、小希一起上山,在來到了神湖之後,遇到了這樣極端的風雪天氣,還讓我們繼續向更高的山上走。
慎吾和小明的所有努力,他們布下的一切騙局,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而且,他們成功了。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高原缺氧讓我有些頭暈。這一係列錯綜複雜的事件,死而複生的任青平、雪崩、奇怪的實驗、同一個人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重力反轉……在能看見的謎題後麵,是逐漸浮出水麵的答案。
如果說,我們注定要步二十多年前那支登山隊的後塵,死在神聖的卡瓦格博上,那麼至少讓我在死之前,可以搞清楚這個答案。
我在風雪中低頭趕路,不知道向上走了多久,身體和精神都到達了極限,突然之間,我感覺到,現在每次抬起腿來,再落下的時候,好像沒有剛才那麼吃力了。
再抬起頭來,我發現棉帽男的後腦勺和我的視線是持平的。也就是說,我們正走在一段平路上。
我心裏先是一愣,然後不由得一陣狂喜!
在我的印象中,這一段路雖然很陡,但是卻不長,上山時是用二十多分鍾走完的。在這一段坡路下麵,連著的是一塊較為和緩的開闊地,然後就是原始森林,在森林裏有一段去神湖必經的枯木,也是我們跟救援隊相約會合的地方。
現在,我們走的這一段平路,會不會就是那一塊開闊地?
難道說,我們真的賭對了,“要下山,向上走”是離開這座雪山的不二法門,而我們經過艱難的跋涉之後,正在朝著那一片原始森林走去?
雖然到現在為止,我也沒相信重力反轉這種事情,但是隻要能讓我順利下山,喝一口陳年醇厚的威士忌,就算被這種不相信的理論啪啪打臉,又有什麼關係?
前麵的棉帽男伸出右手,打出一個停止的手勢,這一次,我沒有再撞到他背上去。
隊伍停在一片雪地中,我環顧四周,剛從草甸那條路出來,原本以為很快就要走出暴風雪範圍,沒想到並非如此。這裏也被沒過靴子的積雪覆蓋,無法辨認地表,而且四周風雪迷茫,所以認不出到底是不是上山時走過的那片開闊地。
前麵停下來不知道幹嗎,有可能是在辨認方位。
還在行軍的時候不覺得,一停下渾身似乎要散架,喉嚨也幹得難受,我取下身後的保溫水壺,打開蓋子,狠狠地灌了一口。
要說日本人雖然討厭,但生產的東西確實好使,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保溫水壺裏的水還是溫的,喝下去之後暖心暖胃,感覺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人的身體,就是那麼賤的東西,剛把水壺放回原位,突然膀胱一陣酥麻——我想要尿尿。
我看著隊伍前麵,似乎沒有挪窩的跡象,於是拍了拍棉帽男的背,讓他在隊伍開始走時千萬記得叫我,然後就稍微往外走了幾步,背著他們,掏出了被凍成一團的小鳥。
作為一隻來自亞熱帶的小鳥,我確實擔心,它會在這風雪中被凍死,或者是因為天氣太冷,直接被粘在了雪地上。
幸好,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反而是從體內排出的液體,帶著熱騰騰的霧氣,落到雪地上時還融化了一些積雪。
我突然覺得這樣也蠻好玩的,於是不斷在地上畫圈玩,等到尿完,正要班師回朝,突然發現雪地上有什麼東西。
我皺著眉頭,努力朝地上看去,在被溫熱的液體融化掉的積雪,大概一塊鼠標墊的麵積裏,有什麼物體正在露出來。
腳下的積雪在靴筒齊平的位置,而被融化的積雪不過幾厘米高,也就是說,露出來的並不是地麵,而是在地麵上本身有一些高度的物體。
是什麼東西呢?
雪地裏尿液也不會有什麼味道,我彎下腰,仔細去看。
淡黃色的,到底是什麼呀?好奇心驅使下,我顧不上自己的尿髒還是不髒,反正也戴著手套,於是幹脆用手撥開那些被融化的積雪。
手碰上雪下那東西的時候,觸感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
就像是在超市的冷凍櫃裏,拿起一塊凍成冰塊的牛排。
“我去!”
我大叫了一聲,整個人向後坐在了雪地上。
那個被尿液融化的積雪下,所露出來的淡黃色物體——是一張人臉!
人臉閉著眼睛,睫毛清晰可見,漆黑的頭發朝著我的方向。我也有點佩服自己的觀察力,即使在這樣的驚嚇之中,我仍然能判斷出,這一具埋藏在雪地下的屍體,屬於一個二三十歲的亞洲男性。
有一雙手托住我的腋下,幫我從雪地裏站起來,身後傳來水哥的聲音:“你在鬼叫什麼?”
我站了起來卻還是站不穩,踉踉蹌蹌,氣喘籲籲,指著那一張臉,“死人……有死人!”
水哥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也發現了那張人臉。
多吉走到我旁邊,卻也不敢再往前走,“親,好像真的是死人。”
一個人從我身後奔跑而過,腳步帶起雪花,一直跑到了那張死人臉旁邊。
是小希。
她竟然對屍體毫不畏懼,彎腰端詳了一下那張臉,然後直起身來,吐了一口氣,“不是他。”
然後,她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喜悅、安詳的笑容。
就像是那具屍體臉上的雪被撥開一樣,天上的雲這時候也開始消散,不知不覺間,風雪停了下來,太陽從雲層後麵發射出光線。
視野一下子就好了起來,白茫茫的積雪反射著太陽的光線,晃得人眼睛生疼,我趕緊戴上墨鏡,環顧四周。
我們身處的位置地勢平坦,但是,無論向哪個方位看去,都沒發現上山時的那片原始森林。所以,這裏並不是我們想到達的開闊地。
突然,我又發現了點什麼。
紅色的東西,在離那具屍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個紅色的尖角,看上去有點眼熟,像是……帳篷的一角。
屍體?帳篷?
我突然想起了慎吾用iPad給我們看的衛星地圖,在神湖往上的一片雪地裏就有紅色的帳篷,以及他想要尋找的一九九〇年那支中日聯合登山隊裏,他父親和其他隊員的屍體。
所以,我們並沒有下山,而是向上又走了一段。
重力反轉是個什麼狗屁。
我大喊了一聲:“被騙了!”回過頭去跟水哥說:“我們被騙……”
然後,我發現了指在他太陽穴上的黑漆漆的手槍,槍柄握在慎吾手上。
慎吾臉上毫無表情,“別動,你們不會受傷的。”
然後,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穿了衝鋒衣,紮在我脖子上。
我扭過脖子,想看是誰對我下的毒手,卻隻看見了幾米外的小希。她正微笑著看向遠方,對我和水哥的遭遇似乎一點都不關心。她臉上的笑容,跟我夢裏在雪山頂峰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馬上要見到他了。”
我摸著被紮了一下的脖子,一陣天旋地轉,終於支撐不住,咚一聲倒在了鬆軟的雪地上。
我就像倒在旅館的白色床單上,那麼舒適,那麼安詳。
眼前一片紅色,鮮血的紅色,從卡瓦格博上席卷而下,洪水般朝我們湧來。
我正站在進雨崩的村道上,旁邊有人問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回答說:“血山,鮮血的血。”
那人點了點頭,“對,血山。”
然後我轉過頭去,那人微笑著對我說:“我馬上就要看見她了。”
那人,不是小希——是任青平。
我從這個糟糕的夢裏醒來,睜開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周圍太亮了。
我的墨鏡不知道被扔到了什麼地方,下意識想要用手去找,卻發現手被繩子反綁在身後,動彈不得。我嚐試著掙脫,卻隻讓自己的手腕勒得生疼,隻好放棄。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下,再次張開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輛車裏。
透過車窗朝外看去,仍然是我被騙著走上來,然後被放倒的那片雪地。
我百思不得其解,什麼汽車可以開上那麼高的山?然後我逐漸意識到,這個“車窗”跟普通的車窗相比,大小、形狀都有點不同。
而在我的正前方,也不是普通的座椅後背,而是跟我相對的一排座位,上麵空蕩蕩的沒有人。越過這排座椅,前麵不是普通的汽車方向盤跟儀表台,而是複雜得多的裝置。
終於我能確定,這不是汽車,而是一部直升機。
直升機在天氣晴朗的情況下,當然可以直接飛到雪山上,然後降落在這一片開闊地。
“你看到什麼了?”
後排座椅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努力扭過頭去,興奮地說:“水哥,你沒事,太好了。”
那人笑了一下,“我不是水哥。”
我這才發現那人頭上戴著一頂棉線帽子。是棉帽男,在“梅裏Café”第一次遇見,在山上重遇,走了那麼久之後,似乎一直沒跟我們介紹過自己名字的——棉帽男。
他的雙手,也同樣被綁在身後。
見我不說話,他又笑著問:“你看見什麼了?是不是……血山?”
他一字一頓:“鮮血的血,血山。”
他的香港普通話還是讓人想發笑,但我卻顧不上笑,而是提出了我最關注的問題:“他們呢?水哥?多吉?還有小希呢?”
棉帽男用下巴朝機艙地板一指,“多吉在這裏,小希跟水哥……”
他看向飛機外那頂紅色帳篷,“都在帳篷裏。”
“帳篷?”
棉帽男的臉轉向另一邊的窗戶,“對,帳篷。”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幾十米開外,有一頂鮮豔的紅色帳篷,體積足有一個集裝箱那麼大。在帳篷旁邊,還能看見另一架直升機的機翼。我嚐試著挪動身體,調整角度以看得更清楚些,才發現綁著手腕的繩子,另一邊還固定在椅背上,無法移動。
到底是什麼人或者什麼組織,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裏,把至少兩架直升機開到了雪山上,而且搭起了這麼大一個帳篷?
果然,在我們遭遇的陰謀背後,有一個實力強大的幕後黑手。中日聯合登山、京都大學、日本財團,這些關鍵詞在我腦海裏一個個蹦出來,讓我感覺到,這是一個跨國的犯罪團夥。
之前我還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錯怪了小明和慎吾他們,現在看來,我的推測是完全正確的。我該後悔的,是沒有堅決地戳穿、阻止他們,現在好了,他們得逞了,我被綁了,而小希跟水哥被抓進了帳篷裏,不知道正在遭遇什麼非人的折磨。
我想起了那把紅色的陶瓷手術刀、神秘的實驗報告,還有在梅朵客棧和小希同睡那一晚的夢裏,穿著白色病號服、被遺棄在雪裏的屍體。
不行,我要救他們。
我轉頭向後座看去,想著要怎麼爭取棉帽男的支持。我也覺得很奇怪,棉帽男為什麼也被綁在了這裏?難道是他們起內訌了?
不管怎麼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多一份反抗力量,就多一分希望。
我正想著怎麼開口,棉帽男卻先說話了。
“蔡必貴,外號鬼叔、阿鬼。一九八二年出生,金牛座,職業是小工廠主,愛好是旅行、單麥威士忌、鬼故事,還有女人。”
我吃了一驚,想要否認他說的這些是我的真實資料,但明顯臉上的表情已經把我徹底出賣。
我隻好幹笑兩聲:“嘿嘿,你們調查得挺清楚嘛。”
棉帽男也笑了,“不是‘你們’,是他們。我跟井上慎吾、上川美子還有裝死的船原小野並不是一夥的。”
我注意力卻集中在他後麵的話上,“小野是裝死的?”
棉帽男點了點頭,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對,裝死。鬼叔,你那麼聰明,不會以為他是真的死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小野沒有死?也就是說,重力反轉根本沒有發生?那小野是怎麼爬到懸崖頂,那麼高的鬆樹上的?”
棉帽男又笑了笑,“用你坐著的這個東西。”
我的手被反綁在身後,不然的話肯定要拍拍自己的腦門。在觀賞小野烤串的那塊懸崖上,我自己就想到過,要演成這出戲,除非有直升機。
這不,果然就有直升機。
另外,在小屋裏外見到兩個小明這件事也可以得到解釋了。窗外那個小明不出意外應該是小野易容假扮的。小野應該是利用某種工具上到了木屋頂上,而且還待了一段時間,至少待到大雪掩蓋了他來時留下的腳印。然後他利用工具將自己吊在了窗戶外,雙腳懸著並未接觸雪地。等到我們一眾人——除了美子和小明——來到外麵時,小野已經在小明和美子的幫助下,翻窗進入了木屋裏,火速收回了工具,貼牆蹲著躲藏起來了。接下來,突然之間,木屋的燈光熄滅了,屋裏的兩個女人故意製造發生了重力反轉的假象,故意發出驚叫吸引我們的注意。趁著我們往回跑的機會,小野又帶著工具翻窗出去逃之夭夭了。
我又想起來一件可疑的事。我懷疑當時小明說要出去小解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順便再照應一下小野。不過,水哥這個不正經的東西纏著說要陪小明去。小明一開始表示拒絕,但奈何水哥臉皮夠厚,隻好答應了他。我猜出了木屋後,小明走的路線一定完美地避開了小野所在的位置。即便這樣,他們還成功地騙過了我們。可見日本人的準備做得多麼充分。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在心底感歎了一句:真是一盤好大的棋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但疑問也隨之而生,“你們這些人,不,他們這些人,演得那麼辛苦,出動了直升機這樣的大型道具,到底是為了什麼?”
棉帽男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你不是猜出來了嗎?是為了騙你們上山。”
我皺著眉頭,“要讓我們上山還不簡單,你們,不,他們有錢又有人,一開始就把我們這幾個人麻翻、敲暈再抬上山,幹脆利落,用得著那麼麻煩嗎?”
棉帽男笑了笑,“有那麼簡單的話,慎吾他們也用不著策劃了三年,才實施這次行動了。阿鬼,我知道你的好奇心,特別是對怪事的好奇心,比正常人要強烈得多。對這次旅行親身碰到的怪事,還有後麵的原因,難道你不好奇嗎?”
我點了點頭,“好奇,當然好奇。如果我們活著下山,我家有一瓶珍藏的麥卡倫三十年陳,請你喝,聽你講給我聽。但當務之急……”
我望向雪地上的帳篷,高山上的雪如此潔白,帳篷如此鮮紅,強烈的對比讓人有種超現實的感覺。
我吞了一口口水,“當務之急,是先把小希和水哥救出來。”
棉帽男也看了看窗外,但仿佛不是看著帳篷,而是大雪後蔚藍的天空,“你放心,還有時間,她沒那麼快能見到他。”
我皺眉問:“誰?誰沒那麼快見到誰?”
棉帽男笑了笑,“等下你會知道的。不過現在,我建議你可以聽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卡瓦格博的詭異故事。說不好,這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後一個嚇人的故事。”
他挑釁似的看著我,“怎麼樣,鬼叔,你想要聽嗎?”
眼前這個男人,雖然說話還是可笑的港普,但是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質,跟這兩天我印象中那個唯唯諾諾、毫無存在感的棉帽男反差鮮明。
我充分感覺到,這哥們兒是在扮豬吃老虎,不光騙過了我們,也騙過了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日本人。
比起小明、慎吾,整場戲裏,棉帽男才是最佳男演員。
我甚至隱約感到,這個棉帽男能把我們完好無損地帶下雪山。不過這一次的樂觀預測,我再也分不清是前列腺告訴我的,還是卡瓦格博告訴我的。
總而言之,我想聽他的故事。
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就是個死,能明明白白地死,當然比稀裏糊塗地去見閻王要好得多。
這個棉帽男比水哥厚道多了,不用煙鬥,也不用陳年威士忌,就願意把故事講給我聽。我暗自決定,如果我們真能平安下山,我要請他去我家做客,別說剛才拿來當幌子用的麥卡倫三十年陳,就是客房改造成的恒溫酒窖裏,藏得最深的那一瓶麥卡倫璀璨萊麗瓶,我都舍得開來喝掉。
當然,也還要看這故事好不好聽,能不能解決我心裏的所有疑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棉帽男的眼睛,“你說吧。”
他眼裏閃過一陣異樣的光彩,笑了笑,“那我開始講了,這個故事比較複雜,我又不太會講故事,你有什麼聽不懂的地方,隨時問我。”
我點了點頭,“那最好了。”
棉帽男望向直升機外的雪地,似乎完全忘了我們是被反綁在直升機上,等候發落、生死未卜的兩個可憐人,而是用一種非常輕鬆的語氣,開始講起了他的故事。
“事情,要從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隊,不,是生命科學實驗組,來到太子雪山下開始。”
果然登山隊不是簡單的登山隊,而且一如我所推測的,他們進行的實驗和生命有關。
我不由得插了一句:“生命科學實驗?具體內容是什麼?難道是如何在高海拔地區優生優育?”
棉帽男沉默了一下,突然笑道:“也差不多吧,總之是為了讓人類更好地生存的實驗。對了,鬼叔,你知道人為什麼會變老嗎?”
我被他問得一愣,人會變老這不是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是世間不需要解釋,隻要知道就夠了的真理嗎?人一生下來,就開始變老,這難道還需要原因?
棉帽男沒等我回答,繼續往下說:“或者我們這麼說吧,不光人類,動物、植物、微生物,這些生命體絕大多數都會衰老、死亡,這是為什麼呢?”
我畢竟是個有錢、有閑、有胸肌,還有腦的奇男子,這個問題難不倒我,“生物之所以是生物,因為他們可以繁衍後代,擴散種群。生命體作為個體,隻要繁育了後代,就完成了自身的責任,在最初的造物設計中,生命就是不需要永生的。對於個體來說這當然很不爽,但對於種群來講,反而是件好事。所以,隻要是生命,自然就會衰老跟死亡。”
棉帽男讚許地看了我一眼,“鬼叔,你還懂得挺多的。不過,你的答案是從宏觀的角度分析,而我問的其實是具體到某一個個體。比如說我,比如說你,在我們體內是有一個什麼樣的機製,讓我們從三十歲以後,就慢慢衰老,直到最終死亡才停止?”
我皺起眉頭,“呃……”
棉帽男自顧自地往下說:“這是因為,我們作為人類這一個整體,其實是由無數的細胞組成的。就在我們聊天、洗澡、吃飯、跑步、做愛、看電影、在網上看小說……任何時候,我們體內的細胞都在複製和死亡。而細胞們複製、死亡的一套規則,則是由我們人類的DNA決定的。”
可惜我的手被反綁著,不然我一定會撓撓頭,“這我知道,好像說隻要七個月還是七年的時間,人類身體的所有細胞就都新陳代謝了一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是成了一個新的自己。所以你的意思是,DNA決定了我們要去死?”
棉帽男哈哈一笑,“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我想要說的是,DNA決定了這一套規則,細胞死亡和複製的規則。人體的細胞會死亡,器官為了要正常工作,就需要複製出和死亡的那個細胞完全一模一樣的細胞。但是我們之所以衰老的關鍵,恰恰就在於……”
棉帽男挑了一下眉毛,“每次通過DNA分裂、複製出來的細胞,都跟之前那個被複製的原細胞是不一樣的。”
我的思維慢慢有點跟不上了,“這又是什麼道理?”
棉帽男像是一個負責任的高中生物老師似的,耐心解釋道:“因為在每次複製的過程中,都會損失掉一些信息。我舉個例子,你拿著一張寫滿字的A4紙去複印,第一次複印出來的拷貝,是不是挺清晰的?但如果你把原件銷毀,而把拷貝拿去複印,再把拷貝的拷貝拿去複印,把拷貝的拷貝的拷貝拿去複印……幾十次以後,A4紙上的字,就完全無法辨認了。”
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細胞就像是A4紙,DNA像是複印機?”
他點了點頭,“就是這樣,我們人類為什麼會衰老,是因為在複印的過程中,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變得模糊。對應到不同的細胞上,表皮細胞的模糊讓我們皮膚變得鬆弛,肝髒細胞的模糊讓我們不能像年輕時一樣熬夜,肌肉細胞的模糊讓我們失去力量……”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謝謝啊,老師,我知道人類為什麼會變老了,但是這個跟你要講的生命科學實驗組,有什麼關係?”
棉帽男輕輕地搖了搖頭,“鬼叔,你試想一下,如果有一種辦法,可以優化DNA的規則,讓每一個細胞在複製自己的時候,都跟原來那一粒一模一樣,那會產生什麼效果?”
我皺眉想了一會兒,“這樣一來,人就會保持跟原來一模一樣的狀態……也就是說,可以永葆青春?”
棉帽男點點頭,“對,永葆青春,長生不老,這件事情對你的吸引力大嗎?”
永葆青春……
我現在雖然還年輕,但是衰老卻是無法避免的事情。而我畢生的誌願是喝最醇的酒、睡最好的姑娘。假設我兩個月可以換一個女朋友,從二十歲一直換到六十歲,那麼這個數字也就是二百四十個。但如果我可以長生不老,突然之間,能換的女朋友的數字,也就變成了無限了。
當然了,不是任何人都和我一樣猥瑣,但無論誰一生的理想是什麼,有多麼渺小或崇高,無限的生命,也就等於無限的精力、無限的機會,可以去實現你的理想,甚至說,可以去實現無限多個理想。
我點了點頭,老老實實承認道:“吸引力挺大的。”
棉帽男對我的誠實表示讚賞,“永葆青春是一種貪婪,願意承認這種貪婪,也是一種勇氣。如果我告訴你,通過一個簡單的小手術,我可以讓你保持現在這個樣子,永遠都不會衰老,鬼叔,你願意給我多少錢?”
我吸了一口氣,“我也說不好,一百萬?兩百萬?不,我可以把全部身家都給你,因為創造金錢用的無非就是時間,如果我能有無限多的時間,也就可以去創造無限多的財富。用現在的區區幾千萬去換一個無限,無論怎麼算,都是非常劃算的交易。”
棉帽男眨巴著眼睛,“鬼叔,你果然是金牛座,你說得沒錯,為了實現這個終極夢想,人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不光是錢,也包括另外的東西……”
他這話說得雖然不好聽,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真理。或者換個角度去理解,女人花那麼多時間和錢去護膚,也隻是為了“看起來”比較年輕而已。如果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永遠年輕”,女人們確實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所以也有辦法讓男人付出任何代價。
棉帽男老師繼續講課,“如果誰掌握了這項實現夢想的技術,誰就能獲得一切,甚至包括統治世界。好,那現在問題來了,如果有這麼一項研究,有可能做到讓人類永葆青春,那麼你覺得從事這項研究的那個機構,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想了一想說:“任何代價。”
曆朝曆代,人類為了追求永生,什麼可怕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現代社會的人類和兩千多年前的帝王們,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區別。
棉帽男點點頭,“沒錯,任何代價,錢是最基本、最不值一提的,除此之外還有最新的科研成果,培養多年的科研人才,敢於違背國際公約,進行違背倫類的人體實驗……”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一九九〇年那幫人,在卡瓦格博上就是在做這個永生實驗。”
棉帽男點點頭,“沒錯。”
我腦子裏的疑問,也終於得到了一點解答。之前總是在想,他們費盡精力去演那麼大一台戲,成本那麼高,卻沒有一個可以與之匹配的目標。但如果把能實現永生這種終極夢想作為他們的目標,那麼前麵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
隻是,我仍然搞不清楚,實現永生跟把我們騙上山到底有怎麼樣的聯係。
棉帽男沒有理會我的內心戲,繼續講他的故事:
“對不起,前麵囉裏囉唆地說了一堆,現在,讓我們進入到正題。一九八五年左右,日本的某個巨型財閥得到了一個消息。在遙遠的中國雲南,一座叫梅裏雪山或者太子雪山的山上,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
“比如,在山上放著的石堆會突然消失,然後出現在海拔更高的地方。這樣的現象,隻發生在塗了紅色顏料的一部分石頭上。不過,他們更關心的是雪山當地人之間流傳已久的傳說。傳說中紅色衣服的年輕人,在卡瓦格博的神湖中洗澡之後,就會變成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並且,會永葆青春。
“讓財閥的掌權者感到興奮的是,傳聞在那年,當地的傳說變成了現實。一個年輕人在三年前上山打獵,之後就失蹤了,等三年後獨自下山時,他身上赤裸,不著寸縷,但樣子卻跟三年前一模一樣。
“日本的財閥給了帶來消息的那個人一筆巨款,以及一輛最新的跑車,半個月後,這個人就因為一場‘車禍’喪生了。財閥派出了兩個科學家以及一個翻譯,秘密來到了太子雪山下的那個小山村,找到了傳說中的那個身穿紅衣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呢,就叫……”
雪山的冷風似乎能穿透關得嚴嚴實實的機艙門,我感覺到身上一陣寒意,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個名字:“仁青平措。”
棉帽男點了點頭,“日本人找到了仁青平措,把他秘密帶回了日本,教給他日語和漢語,還有相關的科學知識。當然,他們也對仁青平措進行了一係列的分析實驗,得出的結論是,秘密就隱藏在卡瓦格博這座雪山上,隻有回到那裏,才能找到答案。”
我恍然大悟,“所以,日本人在一九八九年又回到了雨崩村?”
棉帽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錯,他們回來了,但不是在一九八九年,而是一九八七年。你低估了他們的效率,還有他們的心急程度。一開始,他們派出了包括仁青平措和幾位科學家在內的小分隊,在雪山腳下的幾個村落裏,搜集跟卡瓦格博相關的所有傳說和奇聞,他們也爬到了卡瓦格博的半山腰,沿路考察植被、動物、微生物,記錄各種相關數據。”
棉帽男繼續往下說:“到了一九八九年,小規模的考察已經無法滿足日本人的需求,又或者是他們的研究得出了成果,需要進行驗證,所以,日本財閥的掌權者認為,到了要切實啟動永生實驗的時候。於是,日本人打著京都大學登山隊的名號,組織了一次登頂卡瓦格博的登山活動。”
我回憶道:“難怪聽水哥說,當年的登山隊裏,很多隊員既是專業登山運動員,又是科學家。”
棉帽男補充道:“除了科學家,那一支十七人的隊伍裏,還有已成為他們一員的仁青平措,以及三個被實驗者,代號分別為A、B、C,其中,A和B是男性,C是女性。這個實驗小組,自從一九八九年開始登山後,一路隨著海拔的上升,記錄著三名被實驗者的身體狀況,各項環境數據,尋找最適合進行手術的地點,期待著那個神奇的大事件的發生。”
我皺眉問:“大事件?指的是什麼?”
棉帽男抬頭看著機艙頂,又低下頭來,直視我的眼睛,“所謂的大事件,就是由於時空重疊所造成的大規模、超長時間的重力反轉現象。”
我徹底被他搞糊塗了,“重力反轉什麼的,不是你們,不,他們搞出來騙我們向山上走的理由嗎?”
棉帽男笑了一下,“現在是假的,當時是真的。當年,重力反轉是那支十七人的實驗小組從上到下全心期盼的事情。因為隻有這個事件發生了,他們的實驗才能獲得成功,而實驗如果成功了,他們就會超越前人成為可以藐視現存於世的所有科學獎項的偉大科學家了,也會因此而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我不禁有些懷疑,“照你這麼說,他們背後有源源不絕的資金和設備支持,之前又做了那麼詳細的調查,怎麼還會死在一場小小的暴風雪裏?”
棉帽男讚許地看了我一眼:“這個問題提得很好,讓這群人遇難的當然不是一場普通的暴風雪,而是他們期盼已久的大事件。”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想讓頭腦更清醒些,好跟上棉帽男的節奏。
棉帽男繼續說:“自從一九八五年這個永生實驗的項目啟動以來,日本人通過反複的理論認證,以及在卡瓦格博上的實地考察,確認了在這座神奇的雪山上,會在隨機地點出現一係列的奇怪現象,日本人把這種現象叫作小事件。每當小事件發生時,各種環境數據會變得非常奇怪,不像是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也不像地球外的任何一個地方,而像是……宇宙還沒開始大爆炸之前,那個所有物理法則都失效的……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