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封麵,在存放了二十多年後,這份實驗報告的紙質已經水分盡失,鬆脆到稍一用力就會碎成渣。

打開封麵後的第一頁,是類似醫院病例那樣的版式,鉛印好的邊框跟欄目名稱,裏麵由人手寫上內容。看來這樣的實驗報告,當時是統一印刷好,下發給聯合登山隊的隊員,由他們填寫後再彙總上交的。

那麼,眼前這份船原正夫填寫的報告,為什麼沒有上交,又是被誰藏在這個小木屋裏的?

我從電影裏學來的那一點日文,明顯不夠支撐看懂這一份報告,不過我們有翻譯官小明。

在我們眼前的這份打開的報告,確實和平時見到的病例差不多,左頁跟右頁都是方框,裏麵用手寫著日文。

小明用手指著第一頁裏的內容,一項一項地解釋給我們聽:“你們看,這裏是日期,十月一日,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下麵是海拔、溫度、天氣等數據。這裏呢,咦這是什麼呀,kGs,kOe,特斯拉……”

我皺著眉頭,“特斯拉,是計算磁場的單位吧?”

小明很明顯是個文科生,“應該是吧,完全不懂呢。好的,接下來這個是愛克斯射線、伽馬射線、硬貝塔射線……都是什麼鬼?”

水哥插了句話:“這不是測核輻射當量的嗎?咋這鬼地方還有核輻射?”

我跟水哥對視了一眼,看來這雪山上的門道,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複雜。

左頁的下麵還有些看不懂的數據,我們直接略過了,接下來是右頁。

出乎我們的意料,右頁的內容和雪山的地理沒關係,而是一個女人的個人資料。

小明繼續翻譯著:“被觀察者,代號C,女,二十三歲,A型,身高一百六十九厘米,體重……”

小希失聲道:“這不是我……”

我狐疑地問:“你什麼?”

小希掩飾住吃驚的表情擺擺手,“沒什麼,小明姐繼續。”

我心裏本來就有種不妙的感覺,看小希的反應,更是證實了自己的想法。這上麵所記載的“被觀察者”,血型什麼的我不清楚,但是外部的身體資料跟小希是一模一樣的。

除了年齡這一點,小希說過她是二十七歲,比這個代號C的“被觀察者”大了四歲。不過,其實從小希的麵容上看,說她是二十三歲的女大學生,也完全沒有問題。

而從寫報告的一九九〇年到現在,剛好也過去了二十三年。如果這個代號C還活著,那麼今年應該是四十六歲。

小明繼續翻譯著文本:“這裏記錄的是代號C的詳細身體狀況,血壓、心率、脈搏,每半個小時記錄一次……這裏是激素水平,這六組英文簡寫是什麼,有誰懂嗎?FSH、LH、E2、P、T、ERL。咦,這裏記錄的是生理期嗎……”她手裏指著其中一行日文念道:“代號C的被觀察者,至今為止已有半年未見子宮內膜脫落……至此,實驗非常成功……”

我作為婦女之友,知道所謂“子宮內膜脫落”就是來大姨媽的意思,卵子排出後會在子宮中待一段時間,其中部分時間受孕概率很高,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危險期。當沒有精子與之結合,子宮內膜會脫落,卵子也會隨之排出,伴隨一定量的血液,也就是大姨媽……而大姨媽前後的日子,受孕概率很低,就是皆大歡喜的安全期。

在這份報告裏,為什麼會記載代號C的被觀察者,半年沒來大姨媽,然後稱之為“實驗非常成功”?按照通常的理解,半年沒來,那隻能是懷孕了,難道他們當年所從事的實驗,是如何在高海拔低溫環境下受孕?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時,卻迎上了小希的目光。

突然之間,我想到了她在客棧陽台上,跟我說的那個ICU裏的春夢,以及她所說的那個秘密——自從那場春夢以後,她已經有四年沒來大姨媽了。

當時在客棧的陽台上,我或多或少覺得她是在開玩笑,絕經什麼的,對應我自己說的已經結紮。如今從這份二十年前的報告上,我不但相信了小希所說的是真的,還確認了另外一點——小希會來到這座雪山上,必定不是偶然的。

從一開始,小希就是“他”或者“他們”的目的。從一開始那張任青平和光頭中年男子的合照,她就走上了一條被引導的道路,雖然不知道引導她的那一方到底是“他”——死而複生的任青平,還是“他們”——演員背後的那個日本大財團。

而至於我和水哥則是無辜躺槍的群眾,本來根本沒我們的事,是我在發布征驢友一起來雨崩的那條朋友圈之後,命運巧合,這才和小希的被引導的旅途,和雪山,和實驗,和這一場龐大而複雜的騙局發生了聯係。

到了這個時候,我的心裏對於小希要來雨崩所找的那個人——任青平,或者說仁青平措身份的猜想已經呼之欲出了。

任青平,是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隊的幸存者。

隻不過,按照小希的說法,任青平和他年紀差不多。而即使他登山的一九九〇年是十八歲,事隔二十多年,也已經是四十歲出頭。難道說他是和林誌穎一樣的逆生長美男子?還是說,裏麵有什麼秘密?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桌上的這份實驗報告上。

莫非,任青平在四十多歲的高齡,仍能成功扮演一個大學生,是因為這一個在雪山上進行的詭異實驗?

這時候,小明讀完了第一頁的內容,開始翻到第二頁。

這一頁的版式和上一頁是一模一樣的,再結合封麵上寫的“10.01—10.31”,這份報告應該是記載二十三年前,跟我們現在一樣的十月裏,一個月三十一天的雪山和“被觀察者”的數據。

果然,小明接下去念道:“十月二日,火曜日,星期二。咦?第二頁跟上一頁是一樣的呢,都是這些數據,看不懂,這是什麼鬼實驗報告呀……”

她這麼說著,果然沒耐心再翻譯下去,劈裏啪啦就往下翻。看來我猜得沒錯,每一頁都是一樣的內容,左頁記錄了當天的雪山的各種信息,右頁是“被觀察者”的身體數據。

但當小明翻到最後一頁,也就是十月三十一號那一天,出現的東西卻一下抓住了我們的眼光。

看到這幅東西,水哥也忘了要攔住那幾個日本人,所有人都湊了過來,盯著這一頁的內容。

慎吾說了一句日語:“八卡納。”

這句話我聽得懂,意思是“不可能”。

這一頁讓他覺得不可能的東西是一幅畫,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幅塗鴉。

我跟小希對視了一眼,我們兩個心裏“不可能”的感覺,應該比慎吾還要深,還要真切。

在進雨崩村的山路上,任青平的那個“合照”地點,我們看見整座太子雪山變成了血紅色,洪水滔天的猩紅鮮血鋪天蓋地向我們襲來。

這幅塗鴉也同樣是血紅色的——太子雪山的幾座高峰,倒立著掛在天上。雪山之下,是一片血海,以及被血海淹沒的樹林和村莊。

棉帽男的觀察力明顯弱於常人,傻乎乎地問:“這是什麼?鍾乳石?”

這個塗鴉所畫的,確實有點像血紅色的鍾乳石,不過從每座山峰的形狀、高矮對比,很容易看出,作者所畫的其實是倒掛著的太子雪山的幾座高峰,中間最宏偉、最有壓迫感的,就是我們所在的主峰——卡瓦格博。

這幅畫占據了十月三十一號的左右兩頁,尺寸很大,筆觸幼稚,能看出作者——我們推測為船原正夫——沒有什麼美術根底。但是,畫所表達的意向卻是非常恐怖陰森,仿佛直達人的心底,讓人有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感。饒是見多識廣的水哥,也被這幅塗鴉唬住了,“這畫的啥,真瘮人。”

小希迷惑地說:“難道重力反轉的最終結果,是整座雪山都反轉到了天上?”

小明害怕地抓著水哥的手臂,“那我們就會掉下來全部摔死了吧?人家好怕怕……”

水哥摸著她的手背安慰道:“別怕,這哥們兒,不,這大叔是在雪山上待瘋了吧,這明顯帶著精神病的傾向啊。”

多吉也在一邊憤憤地道:“多吉也覺得,一定是精神病!敢把至高無上的卡瓦格博倒立過來,還畫成了血紅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多吉,慢點生氣。你們當地的傳說裏麵,有沒有相關的神話,比如山神被怎麼樣激怒,最後就會變成一座血山?”

多吉不解地問:“雪山?親,我們一直在雪山上啊。”

我指著那幅塗鴉,“我說的是鮮血的血,血山。”

我把桌上的報告上下反轉過來,這樣“血山”就回到了正常位置。看著圖裏幾座血山的排列、大小,確實跟印象中雨崩仰望太子雪山時是一樣的。而那些血海裏的村莊,就變成了天上倒掛的血色雲彩裏的一些奇怪異象。

我心裏一緊,剛才隻是隱隱感覺,現在這麼一放,眼前的圖畫竟然和我在進村山道上看見的景象是一模一樣的。

我轉過頭去看著小希,她雙眉緊蹙,盯著那塗鴉一動不動,看來內心的感覺應該跟我差不多。

剛才趁著混亂,我偷偷把陶瓷刀用魔術頭巾包好,放到了衝鋒衣的口袋裏。我隔著衣服捏著這把手術刀,再看著眼前的實驗報告。

很明顯,一九九〇年的這支中日聯合登山隊,身上背負的任務,並不是要登上卡瓦格博的頂峰,最起碼不隻是登上卡瓦格博的頂峰。他們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在高海拔、低氣溫的雪山上,實施了一個奇怪的實驗。

這個實驗的觀察對象,起碼有一個是女的,而且所關注的目標,看起來和女性的生育有關。我再次捏了捏衣服裏的手術刀,偷偷瞥了眼小希的腹部,腦子裏莫名其妙響起了手術刀劃開皮膚,那一陣輕微的刺啦聲。

一隻大手拍到了那紅色的血山上,我抬頭一看,是水哥。他沉聲道:“阿鬼,先別研究這個了。一本二十幾年前的破實驗報告,對我們要怎麼下山不會有幫助。”又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大家還是想想,該怎麼從這該死的雪山上下去吧。”

多吉瞪大眼睛看著水哥,對“該死的雪山”這種說法,看來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明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慎吾說了句日文,我隱約聽到了“Satellite phone”衛星電話的滑稽日語發音。

慎吾站起身來,走到牆邊的登山包旁,又像鑽進去一樣翻了很久,然後拿出一個黑漆漆的東西。

果然,小明說的就是這個——衛星電話。

慎吾坐回到桌前,把衛星電話舉了起來。這玩意兒的造型就像是二十一世紀初流行的直板手機,但是尺寸要大一倍,在機身旁邊,還有一根比機身小不了多少的巨型電線。衛星電話,顧名思義,和普通手機的不同之處就是它不需要運營商的基站,而是依靠衛星進行通訊。

水哥拍了一下桌麵,“嗨,你有這東西,早拿出來啊。”

我也催促道:“就是,快打電話。”

慎吾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打給誰”

我和水哥一下語塞——對啊,打給誰?

雨崩村本來就與世隔絕,我們現在更是被風雪困在卡瓦格博的一間隱蔽的木屋裏,應該打給誰來求救?

我們的向導給了個建議:“我們打給景區警務站吧,電話是8416……”

慎吾擺弄了一下衛星電話,把那根巨型天線支了起來,先在前麵加拔了國際代碼跟區號,然後按下多吉所說的電話。

他把手機拿到耳朵旁邊,那根巨型天線支棱在他長長的馬臉上,感覺倒是頗為和諧。過了一會兒,慎吾看到所有人的視線都盯著他,索性開了免提,把衛星電話放到桌麵上。

“嘟嘟……嘟嘟……”

沒有人接聽。

棉帽男嘟囔道:“怎麼沒人接啊?”

多吉先是瞪著電話,然後又瞪著慎吾,“不對啊,應該有警察值班的,是不是你打錯了?”

看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個日本人。

慎吾毫不客氣地回瞪多吉,“沒有打錯!”

我怕他們又打起來,圓場道:“多吉,我剛才看了,他沒有按錯號碼。”

事實確實如此,慎吾剛才按下的就是多吉所說的警務站電話。

小希也安撫多吉,“山上這麼大雪,山下肯定也下雪了吧?警察回去休息了,或者在警務站裏睡著了,都有可能。”

小明緊張地說:“警察叔叔都不接電話,那怎麼辦?”

水哥建議道:“打村裏的電話吧,問問他們山下的情況,讓他們明天組織救援。”

我抬腕想要看時間,這才想起登山表已經“失蹤”了,於是問水哥現在幾點。

水哥看了一眼他結實耐操的卡西歐,“十一點半。”

小希輕輕敲著桌子,“這麼晚了,山下還有誰沒睡呢?”

確實,根據我們昨晚住雨崩的經驗,到了十點多,大家都跑去睡覺了。而且雨崩村裏的手機信號非常差,找座機打會比較靠譜。

小明突然提議道:“打給梅朵吧,她應該會接電話。”

我回憶了一下,梅朵確實睡得挺晚的,而且睡覺的房間就在客棧“前台”後麵,所以打前台座機的話,她應該能接到。

我們一致同意了小明的提議,之前是水哥聯係訂房的,所以他還記著前台電話,拿過衛星電話就打了起來。然後,他也把電話調成免提,放在了桌子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電話響了五六下,在我開始以為沒人接的時候,終於被接了起來。

梅朵明顯是在夢裏被吵醒了,聲音黏糊糊的,像睜不開的上下眼皮。

“你好?”

小明興奮地喊:“梅朵,是我們呀!”

梅朵那邊沒反應過來,“不好意思,你是?”

水哥朝著電話報了姓名,“老板娘,是我,霍金水,水哥。”

梅朵哦了一下,聲音馬上清醒了,“水哥,這麼晚了,咋啦?出啥事了?”

我趕緊切入正題:“梅朵,山下下雪了嗎?”

電話那邊傳來充滿疑惑的聲音:“下雪?你是說下雪?才十月怎麼會下雪?村裏天氣可好呢,大晴天啊今天。”

我們幾個人麵麵相覷,山上下這麼大的雪,山下竟然出太陽?我們所處的位置,離客棧所在的上雨崩直線距離不超過二十公裏,難道這場來勢洶洶的暴風雪,影響範圍隻有那麼小?

梅朵聽我們沒說話,連聲追問道:“怎麼了?你們今天是去神湖吧?出事了?沒人受傷吧?多吉呢,多吉在哪兒?”

我們的向導聽到梅朵在關心他,開心地朝電話裏喊了一句:“梅朵,多吉沒事。”

梅朵的意思卻不是這個,“多吉,我知道你沒事,你的命比雪山上的石頭還硬。你帶了我的客人上山,要給我全部平平安安帶下來,不然有你好看。”

她想起了什麼似的,語氣又緊張起來:“我沒聽見小希的聲音啊,不會是她出事了吧?”

小希趕緊回答說:“梅朵姐你放心,我沒事。我們在卡瓦格博,神湖旁邊。我們遇上了一場大暴雪,現在越下越大了。梅朵姐,你們山下真的沒下雪嗎?”

梅朵那邊啊了一聲,“山上下雪了?不會吧?我怎麼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我算了一下時間,“兩三個小時前,八點多開始下的。”

梅朵疑惑地說:“我今晚睡得早,十點多就上床了,那時候是沒下雪的。你們等等啊我看看窗外……”

電話裏傳來推開窗戶的聲音,幾秒之後梅朵回來說:“沒有啊,山下還是晴朗得很,天上星星都看得很清楚。”

水哥皺著眉頭,“梅朵,你幫我們看看卡瓦格博山上,神湖這個方向,能看到下雪嗎?”

梅朵答應道:“窗戶這邊看不見,我到二樓陽台上看看,你們別掛啊,等我。”

然後就是砰砰砰的爬樓梯聲。

我們幾個人又交換了一下眼神,最早說話的是多吉:“山下晴天,山上下大雪!這一點是山神對我們的警告,是因為你們這些人上山,山神才發怒了!”

說完這個,多吉憤怒地盯著慎吾,而慎吾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小範圍的,暴雪、暴風雪,雪山上是完全可能的,雪山氣候複雜,氣候學研究,說的。”

說完之後,他還小聲嘀咕了一句:“迷信,愚蠢。”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多吉,他所信仰的宗教被本來就討厭的人說成是迷信,這種憤怒完全可以理解。

坐在他身邊的棉帽男,趕緊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讓他站起身來,“先別爭了,山神也好科學也好,誰能把我們帶下山,才是真的厲害。”

水哥也拍了下桌子,“行了,你們都消停點,要打下山再去打,我們保證不拉架。”

多吉怒氣衝衝地坐了回去,還想說什麼,衛星電話裏傳來梅朵的聲音,“喂喂喂,你們還在嗎?”

小明趕緊回答:“梅朵我們在,怎麼啦,你看見什麼了?”

梅朵氣喘籲籲地說:“天黑了,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山的那一邊,是被一團黑漆漆的雲還是霧籠罩住了,看不見雪山的反光。”

我皺著眉頭,籠罩著雪山的雲?果然和慎吾說的一樣,是一場小範圍的暴風雪嗎?

梅朵的聲音稍微平複了一點,“你們遇到的雪有多大?我下午聽說昨天上去神湖的幾個人,到現在也沒下山,你們遇見他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