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著眼睛,努力辨別那個物體,心裏不由得一驚——好像是個人,呈倒V字形,掛在鬆樹頂端。

慎吾用日語大聲喊了幾句,像是在呼喚那個人,我聽見身旁小明的翻譯:“小野君,他說的是小野君。”

我吞了一口口水,怎麼可能?

那一塊崖頂隻有幾十平方米寬,突兀地立在半空,鬆樹的種子可以從空中飄過去,然後落地生根,但一個人從任何地方都沒有辦法攀爬到那裏去,除非是從直升機上爬下去。但是,那個同樣穿著紅色衝鋒衣的小野,就這樣毫無道理地出現在崖頂,而且還爬上了高高的鬆樹頂端,掛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水哥掏出了他的望遠鏡,朝那邊看去,“這哥們兒是怎麼回事?”

我一把搶過望遠鏡,架在眼睛前,仔細望向那裏。

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穿著紅色的衝鋒衣,腹部掛在鬆樹頂端,上肢跟下肢自然下垂,頭部也是朝下倒掛著,腦勺向著我們,因此看不清他的臉,在他身上也薄薄地積著一層雪。

慢著,他好像不光是掛在鬆樹上,而是被尖銳的鬆樹頂端刺穿了腹部,像個烤串一般被串在那裏。

確實,再認真看,原本以為在他身後的那顆鬆樹頂尖,實際上應該是從他的背部直接戳出來的,仔細看鬆樹的頂端,有一處紅色的血一樣的痕跡。

我想象著自己腹部被洞穿的感覺,腸胃不由得一陣難受。這個死法也太血腥,太暴力了。

要這樣被刺穿腹部,掛在鬆樹上,除非是從更高的地方墜落,以很大的加速度撞上去。但是,在這崖頂的上方,根本沒有一個能這樣往下跳的地點。

剛才慎吾叫出了小野君的名字,想必是從他的穿著或者外貌特征,認出了是同伴。這位船原小野君,重蹈了父親悲劇的命運,死在了卡瓦格博上,但是他的死狀更離奇——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小希在我身邊說:“我看一下。”

我剛想把望遠鏡給她,突然之間,鏡片裏船原小野的屍體,動了一下。

屍變了?

我嚇得心裏一抖,但在好奇心驅使下,還是拿著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小野的“屍體”。

隻見小野原本下垂的上半身,慢慢抬了起來,脖子也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抬起。這樣,剛才背對著我們的臉部,現在就清晰可見了。

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比周圍的雪還要蒼白,像是流幹了身上的每一滴血。

這個本該失血過多、死得透透的人,卻竟然有力氣仰著身體,麵朝我們,並且——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抬起右手,筆直地對著陰沉沉的天空,喊了一句不知所雲的話。

喊完,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砰一聲又垂了下去。

耳邊傳來慎吾撕心裂肺的喊叫,想來雖然沒有望遠鏡,他們看得不如我清晰,但是小野剛才“複活”了又重新死掉的景象,也是被他們看在眼裏。

水哥趕緊捂住慎吾的嘴,不讓他大喊大叫。昨晚這一場雪,也覆蓋在了我們身邊的山坡上,而且非常蓬鬆;如果慎吾再這樣大叫下去,引起了雪崩,那我們所有人就要給小野陪葬了。

小希一把搶過我的望遠鏡。我雖然心裏大概猜到了,但還是向翻譯官小明求證:“他剛才喊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明一臉誇張得不可思議的表情,說出了我心裏推斷的答案:“他說,向上走。”

雖然昨晚在小木屋裏,我已經做過假設,這群日本人是在演戲,而小明是他們派來的內奸,所有的一切都是個騙局,目的就是為了要引我們向山上走。

如今,小明像我預期的那樣說出了“向上走”這句台詞,但是眼前小野詭異的死法,卻又讓我懷疑起自己的推斷了。

什麼樣的騙局,值得搭上一條人命?

“天!又下雪了!”

耳邊傳來多吉不敢置信的聲音,我伸出手來,果然黑色的登山手套上,不一會兒就落下了幾點白色。

再抬頭朝天上看去,剛才還在交頭接耳的烏雲,現在已經開動全部馬力,向我們灑下白色的雪花。就好像詐屍的小野那一聲喊叫,以及指向天上的右手,戳破了烏雲們的陰謀,所以現在要提前實施了。

水哥鬆開捂著慎吾嘴巴的手,臉色一變,“趕緊下山。”

慎吾似乎還有不同意見,小聲嚷著什麼,不用翻譯也知道他是要幫小野君收屍。

可是,在現在的情況下,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別說雪又重新開始下了,就算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要去到對麵的崖頂,爬上十米高的鬆樹,把小野的屍體取下來,然後再帶過來——根本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雪越下越大,風也開始吹了起來,水哥罵了一聲:“中國人都跟我一起下山,不管他們了。”

我、小希、多吉都同意水哥的意見,小明雖然有些猶豫,但也被水哥拽著,轉頭往下山的路上走。

妹子和棉帽男看我們掉頭就走,知道再待下去小命不保,也趕緊去勸慎吾,連哄帶拉地拖著慎吾跟在了我們後麵。

水哥走在最前麵,我跟在他身後,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十二點,我們趕緊走,兩點之前能到會合點。”

身後又傳來小明質疑多吉的聲音:“多吉,你不是說不會再下雪了嗎?是卡瓦格博騙了你,還是你騙了我們?”

多吉沒有回答,或者是他回答的聲音,被越來越大的風雪吞沒了。

我一邊走著,一邊聽他們說話,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這個我推測的“騙局”運作了那麼久,詐屍的小野留下遺言,讓我們要“向上走”;我們在風雪中趕路下山,可是無論那夥人,還是內奸小明,都沒有提“向上走”的事。

難道說,我的推測失誤了?

突然間,砰的一聲,我又撞到了前麵的人,這一次是水哥厚實的虎背熊腰。

風雪吹來他充滿疑惑的聲音:“這是啥?”

剛才慎吾看到了小野掛在鬆樹上的屍體,所以停在了山崖邊上,這一次擋住水哥去路的,不會是另外一具屍體吧?

我繞過水哥,看一看眼前擋住我們的東西,還好並不是屍體,而是一堆普通的石頭。

奇怪的是,無論是我們上山路過的時候,還是我剛才從上麵朝下看的時候,都沒有發現這堆石頭。

後麵的人也趕了上來,多吉嚷嚷道:“奇怪了,親,這裏怎麼會有塊木牌?”

我朝多吉看的方向看去,那果然就是一塊木牌,上麵用醒目的紅色油漆寫著同一個意思、不同語言的字:嚴禁向上攀爬。

我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心髒驟然降溫,比外麵的風雪還要冷。

我仔細端詳著這一塊木牌,沒有錯,就是剛才立在小路的另一邊朝上去的那一塊。

這是怎麼回事?剛才我們站在山崖上,向左邊走就是下山的路,向右轉則是繼續上山,那裏有一堆亂石,立著一個禁止向上的木牌。

我們剛才看完小野的屍體,在大雪中雖然難辨方位,但我們憑自己的身體感覺,確實就是向左轉,朝下走的。

但是,我們卻被朝右、向上的路上所放置的一堆擋路的石頭,擋住了去路。

也就是說,我們感覺自己是在向下走,其實卻是向更高處移動——重力反轉真的發生了?

我不禁想起了慎吾的那個視頻,紅色的保溫壺向著高處滾動,如果保溫壺有知覺,它可能也會以為自己正在向下滾動。

暴風雪剝奪了我們的視覺,在這崎嶇的山路上,我們比沒有知覺的保溫壺其實高明不了多少。

小希在身邊喃喃道:“要下山,向上走。”

這一句話,是任青平在微信裏提到過,昨晚下雪前打來的電話裏,又重新說過一遍的。當時我心裏隻覺得荒謬,但按照目前的情況分析,我們不但遭遇了重力反轉,而且左右兩邊也和鏡像一樣,被翻轉了。

既然向下走是上山,那麼,正如任青平所說的,要下山,就得向上走。

水哥不停地跺腳,顯得非常煩躁。

在前幾天他跟我們講的故事裏,他進入了一個無限循環、逃不出來的地下車庫,從那以後他不敢讓人坐他右邊,不敢開車,也對地下空間懷有深深的恐懼。沒想到,來到了天地寬闊的雪山上,他還是遭遇了同樣奇怪的事件。

難道說,就像金田一身邊總會死人,李將軍的設定是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水哥的屬性裏也包括了“經常進入難以離開的空間”這麼一項?

水哥拍了拍向導的肩膀,“多吉,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們上山的時候,可沒見過這塊木牌。”

小明也插了一句:“我剛才問了美子,他們上山時也沒經過這裏。多吉,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原本對這座雪山如數家珍的向導,此刻也顯得非常迷惑,“親,多吉保證,我們沒有走錯,上山時就是這一條路。”

他的這個答案絲毫不能解決我們的困惑,我質疑道:“可是這堆石頭和木牌呢?是怎麼回事?”

多吉撓著頭,聲音感覺快要哭出來了:“親,多吉也不知道啊。親,這一堆石頭是前幾年遊客多起來之後,才放在山路上擋住,警告大家不要再往上爬的。可是,它原來是在更高的位置啊,要過了往神湖的那條路之後,再往上爬才會遇到的。多吉也搞不懂這堆石頭為什麼會在這裏……”

小希走過去摸了一下木牌,“多吉,你別急,我知道是為什麼。”

她轉過身來麵對著我們,“為什麼會遇到這堆石頭?我們以為在向山下走,其實,我們是正在上山,因為,重力反轉發生了。”

我已經猜出了小希要說的是這一番話,但是多吉、小明、水哥卻不明就裏、麵麵相覷,似乎很難理解小希的理論。

“我同意小希醬的看法。”

沉默已久的慎吾,這時候突然發言了,照例由小明來幫我們翻譯:“自行向高處翻滾的水壺,小木屋裏的失重現象,還有剛才小野君慘死的景象,都說明了一點……雪山上無法理解的奇怪現象——重力反轉是真實存在的。大家想想,小野君為什麼會摔在那麼高的鬆樹上?我推測一定是發生了類似小木屋裏的失重現象,小野君飄到了半空,再掉下來,才會變成這樣……”

水哥最先跳出來表示無法接受,“扯淡,什麼上山下山的,就這麼一堆石頭,就想讓我們在這大雪天的,繼續往山上爬?這不是送死嗎?”

我同意水哥的觀點,“我也覺得不靠譜,怎麼可能下山反而要朝上走,這也太違反常識了。”

小希看了我一眼,“鬼叔,我們在雪山上遇見的違反常識的事情,還少嗎?”

我想起了一前一後出現的兩個小明,還有小木屋窗外那張慘白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確實,在雪山上遇到的這些怪事,完全無法用“常識”來解釋。

多吉迷迷糊糊的,可能是因為他淳樸腦子無法理解太複雜的邏輯,“親,你們說的多吉不懂,不過不管往上走還是往下走,雪越下越大了,我們要趕緊走。”

水哥又罵了一句娘,“還叨叨什麼,不趕緊下山,等著凍成冰棍啊?”

棉帽男熱烈響應水哥的說法,“對對對,我們趕緊下山啦,繼續朝下走就對啦。”

我看了棉帽男一眼,一直以為他是跟慎吾他們同穿一條褲子的,沒想到關鍵時刻,他還是向著自己人。

慎吾搖了搖頭,“沒有搞明白之前,我們不能衝動。小野君在那種情況下,還留下遺言,讓我們向上走,小野君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給我們指出正確的方向。”

小希也點點頭,再次重複了任青平的那句話:“要下山,向上走。”

我注意到,棉帽男看了小希一眼,表情有點耐人尋味。

雖然把前麵發生的種種怪事羅列起來,得出要向上走的這個結論,是完全合乎邏輯的。但是馬克思教導我們,真理並不是一係列現象簡單相加,並且,我對於這整件事是個騙局的感覺,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烈。

我們的向導再次催促,“親們,到底怎麼樣啊?”

一直默默站在慎吾身後,很少說話的美子,突然建議道:“諸位,要不然我們來投票吧?”

確實,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時半會兒的,誰也說服不了誰,投票倒也是個好辦法,少數服從多數就好了。

我在心裏快速盤算了一下,投票的話,我方的勝率有多大。慎吾、美子,還有被任青平灌了迷魂湯的小希,肯定都會投朝山上走,對方是三個人;我、水哥拉著小明、倒戈的棉帽男,多吉也應該是聽我們的,我方有五個人,贏的概率更大。

我跟水哥對視了一眼,他點點頭,同意了美子的提議。

慎吾卻提出了不同意見:“我們一共是八個人,如果剛好打平了怎麼辦?”

一直跟他不共戴天的多吉,這下卻主動出來解決了他的問題,“親,投票什麼的多吉就不參加了,多吉反正也不懂,親們趕緊決定好,多吉跟著你們走就行。”

雖然少了多吉這一個可以爭取的革命力量,但目前的情況是四比三,還是我們的勝率大些。

慎吾在一邊催促道:“怎麼樣?大家同意用投票的方式來決定嗎?”

我們紛紛表示同意,水隊長宣布開始投票,“讚成往山上走的人,舉手,聽好了,是讚成往上走的人舉手。”

慎吾跟美子同時舉起了手,接著是小希,如我所料,這三個人是堅定的向上派。

棉帽男突然也舉起了右手,我心裏咯噔一聲,大呼上當,原來這小子剛才的表態,是在演戲,騙我們同意投票?

就在我想衝上去踢他一腳的時候,棉帽男看了看左右,卻又把手放下了,“對不起對不起啦,我搞錯了,我要下山的,不用舉手才對。”

估計他是腦子被凍糊塗了,我心裏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好,四比三,投票結束,我們向下……”

“稍微等等,我讚成慎吾的說法,向山上走。”

耳邊傳來小明的聲音,我轉頭望去,小明正頂著水哥不滿的眼神,“對不起,水哥,我覺得向上走才是正確的。”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竟然忘記了小明這個內奸!現在的情況,就好像是在玩三國殺,內奸在關鍵時刻反水,形勢於是就逆轉了。

水哥試圖去拉小明的右手,“你瘋了嗎?”

小明敏捷地閃開了,“水哥,別這樣,我覺得慎吾說得有道理,而且你看,小希也認為應該向上走。”

小希點了點頭,臉上還是那種喜悅、放鬆的笑容,在這嚴酷的冰天雪地裏,顯得格外詭異。

小明一把抱住水哥左邊的臂膀,撒嬌道:“水哥,小希肯定不會害我們的啊,我感覺向上走肯定就對了。”

慎吾站出來宣布勝利,“現在是四比三,我們贏了,大家一起掉頭朝上走吧。”

他看了棉帽男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疑惑,不過,對方似乎沒有看見。

我伸出手做了個暫停的姿勢,“等等,我覺得這事要水隊長來決定。”

說完這句話,我跟水哥對了下眼神,他點了點頭,準備發作。

這個時候,小明卻再次發射糖衣炮彈:“水哥,你就陪人家一起向上走嘛。你看,地庫裏麵那麼可怕的地方,你都能走出來,這次也一定能帶我們安全下山的。”

我不禁諷刺道:“水哥可是說過了,Lolita最後瘋掉了……”

小明看了我一眼,噘嘴道:“鬼叔你討厭。”然後又繼續朝水哥發嗲,“好不好嘛,就算向上走是錯的,跟你在一起我就安心呢。”

水哥看了我一眼,我皺著眉頭猛搖頭。他又再看了小明一眼,嘬著牙花,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好吧,聽你的。”

小明喜笑顏開,在水哥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水哥看著我聳了下肩膀,“對不起了,鬼。”

然後他清了清嗓子,洪亮的聲音蓋過了風雪,“好,大家都聽我說,掉頭,我們朝上走!”

我長歎一口氣,大勢已去,連水哥都叛變了,我一個人根本無力回天。

向導多吉第一個響應水哥的號召,“親們,那就趕緊出發吧。”

他又抬起頭來,朝著卡瓦格博的方向,“多吉覺得,卡瓦格博正在指引著我們,在這座神山上什麼神跡都有可能發生,向上走,可能真的是對的呢。”

我心裏暗暗罵了一句,牆頭草。

其他人已經紛紛掉頭,朝著山上走去,我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但是根本沒有辦法。就算現在想要朝下走,憑我自己一個人,又不認識路,結局也隻能是凍死在山上。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們的背影,還在糾結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走出了幾米外,快要消失在風雪中了。

多吉回過頭來召喚我:“親,快跟上啊親。”

突然之間,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兄弟。”

我轉頭過去一看,卻是一直以來沒怎麼說話,比美子還缺乏存在感的棉帽男。

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著他的側臉,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一片肆虐的風雪,並未留時間給我細想。